老齐站在堂下听判,双脚打颤,让人怀疑再站会,他膝盖就要折曲跪下——不是要认罪,而是体虚。苏司理在堂上看着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男子, 觉得一早差役把这人从床上拽起来, 没来个晕厥, 自己走到司理院就已不错。这人又高又瘦, 像根豆芽菜。要说他能不凭借工具, 一拳捶死身体强壮的髹商, 那肯定是鬼扯。
“官人,那小的可以走了吧。”
老齐低眉顺眼,一副小媳妇样。
“去吧,去吧。”
苏司理摆摆手, 示意离去。
老齐行个礼, 转身走出司理院,步伐起先还趔趄, 渐渐越走越快, 穿过门口围观的百姓,撞在一堵肉墙上, 正是他妻子吴氏。
夫妻两人握手言好,抹泪搀扶一起离开。
夜里,赵启谟到苏家来,苏司理还埋头在书房。两人先是聊着诗词,渐渐又谈到髹商案子,苏司理见赵启谟对命案颇有兴趣,便拿话问他:
“仵作检验,髹商身上并无刀伤,但在胸口有一处淤血,像似遭人一拳猛击,正中心窍,一命呜呼。”
苏司理陈述案情。
“如此得是极其强健之人,方能将人一拳打死。”
赵启谟刚说完,苏司理便点头,无疑,都这么认为。
“舍人在京城多时,见多识广,觉得此物若是完好,能值多少钱?”
苏司理手指书案一角,那灯火昏暗之处,摆着一件在怀远桥下发现的漆盒。赵启谟捧起漆盒端详,发现这是剔红漆器,工艺还行。
“算不上好,是灰胎剔红。做工规整,若是完好无损,崭新无垢,能值二十缗。”
赵启谟家中所用的剔红随便一件都比这个好。
“我让人估价,也在二十缗,这可不少,如果是劫财,何以要把这般值钱的东西砸毁,抢走便可。”
苏司理这两天已排除了仇杀情杀,现下只剩劫杀。
正确方式的劫财,应该是这样的:髹商携带漆盒返回驿街,路过怀远桥时,突然蹿出一人,抢走漆盒,跑得贼快,而后养尊处优的髹商追在后头上气不接下气喊着:来人呀,抓贼啦。
没有杀害,没有砸漆盒。
“剔红贵重,也许是劫财的人本身贫贱,不便将它出手,才不要它。”
赵启谟思考着这个可能。这个可能性,苏司理自然也思考过。
“漆盒既然对他无用,那又为何将它砸毁,还是搬来石子,将四角都砸扁,倒像是在找寻什么。”
苏司理托着下巴思考。
“宫中剔漆,以金为漆胎,大富人家也以银作漆胎,恐怕是误以为这漆盒内,有金银吧。”
这才砸得这么仔细,可惜这件漆盒,在厚重的红漆下是灰土做胎型,和它的制作工艺倒是相匹配。
“金银作胎,剔漆为表。”
刚刚步入官场,身为农家子的苏司理,对奢侈品了解得少,孤陋寡闻,一声叹息。
“我是胡乱猜测,得等杀人者归案,才知他为何做出这样的举止。”
赵启谟将漆盒放回桌上,杀人者的心思是如何想,他也只是揣度。
“到时可要仔细审审。”
苏司理合起案卷,伸展腰身。他这边有一条线索,但没告诉赵启谟,他知道赵启谟好奇,却又有小小恶趣味,想到时破案,得到一个惊喜的眼神。
午时,李果从大户家送珠回来,便觉得哪里不对,珠铺的人都凑在一起,在谈着什么,见他一进来,又突然都不再说话,各自忙碌。
赵首对他皮笑肉不笑,陶一舟忙于筹算,李掌柜又埋头在记账,唯有阿棋这个守库房的一时无事可干,冲着李果呵呵笑着,说:果子你回来啦。李果投去不解目光,阿棋灰溜溜逃回库房。
这些人显然在谈些什么,还不想被自己听到。李果想自己在珠铺里一向干着最累的活,从无怨言,尽心尽力,不怕人闲话。
没做多想,李果又自顾去忙活,整理散乱的珠屉。他在整理的过程中,总觉得背后赵首的目光,似乎要将他背部烧穿洞,然而近日着实没得罪过他,李果也无可奈何。
午后人多,不时有买珠人,众人忙碌,李果忙进忙出,爬上爬下(攀木梯取珠),片刻没歇息。
李掌柜瞅着李果转得像陀螺的身影,他轻轻叹口气,他对李果特别赏识,他这人掌管珠铺也有二十年了,比李果聪明的伙计,他可见过不少,而比李果聪明又勤快的伙计,寥寥无几。人都有惰性,想偷懒,能躺着绝不站着,李果却是个闲不住的人,有时在铺中歇会脚,他的眼睛也要四处瞅瞅,找事干。
李掌柜想,身为长辈,若是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总还是要善意提醒。
“果子,你随我到库房拿珠。”
李掌柜喊走李果,李果还真以为是要拿珠,无知无觉跟上。
两人离开铺厅,前往库房,李掌柜走得慢,站在库房外说:“果子,我有话跟你说。”李果不解,愣愣说:“好。”李掌柜说:“我就不跟你绕弯弯,直说吧,有人看到你和馆妓在一起,你别问是谁和我说,我就问你,有没有这回事?”
李掌柜的话语不急不躁,仍如往常慢条斯理。
李果听到这话,心中大惊,昨夜跟绿珠在妓馆后院相别,可是被谁瞅见?抑惑是往时,在妓馆跑腿,可是不巧和谁撞着面,而自己没察觉。李果还在思虑怎么回答,却见李掌柜直视自己,目光严厉。
“有、有这事。”
李果垂下头,心里懊悔万分,怎么就在决定再不去的时候,节外生枝,也是旧债难消。
李果话语一落,李掌柜那张老脸皱起,显然很失望。
“掌柜,我......”
十有八九是被当成去狎妓,可是李果并不是,他是去当闲汉,唉,还不如狎妓的名声呢。
“你入沧海珠时,我和你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李掌柜责问。
“需是淳良端正的后生,不收奸恶之徒。”
李果还记得,想当珠铺的伙计,可是要家世清白,为人淳厚。
“你这下倒是记得了,去妓馆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你才多大,就不学好。”李掌柜声音严厉,赌嫖是珠铺的大忌,因为赌徒会铤而走险,嫖则容易倾家荡产,珠铺卖的是贵重之物,若是伙计行事不端,将为害深远。
“掌柜,我再不去,真的。”
李果急得要落泪,心里更是难受万分,让一向器重他的掌柜失望了。
“是老陈(陈其礼)将你人带来给我,若是不悔改,我也只能将事情实说,将人还给老陈。”
李掌柜无奈叹息,他就看在老陈的面子上,以及他也不想绝李果的后路,再给李果一个机会。
“谢谢掌柜,我一定改!”
李果点头如捣蒜,他这是有苦难言,他这人怎么可能去狎妓,但凡要花费钱的事情,他都要三思又三思,吃顿饭都要精打细算。
“去吧,到库房里拿匣丙珠。”
李掌柜叮嘱,独自折回铺中。
望着李掌柜离去的身影,李果想,怕什么来什么,真是悔不当初。
推开库房门,阿棋躲避不及,仍是趴在门上偷听的姿势,对上李果的脸,阿棋十分尴尬,赔着笑脸说:“呵呵,果子,我......”李果不理会阿棋,心里有点生气,别人不信我就罢了,棋哥我们交情那么好。
“果子,我拿珠子给你,要丙珠是吧。”
阿棋自知理亏,仍是赔笑,赶紧着去拿匣珠子,讨好的递给李果。李果接过,转身想走,又回头说:“我没有,唉,算啦”,李果摆手离去,觉得自己已经是百口莫辨。
心里虽然烦乱,然而也不能耽误工作,李果将木匣里的珠子,装在柜子里,放下品珍珠的柜子并不加锁,不用找李掌柜拿钥匙。
李果蹲身在角落里数珠子忙碌着,突然嗅到龙涎香的气味,他还没抬头,就听到赵首招呼客人的声音,特别殷勤,想是留承务又过来,奇怪,他先前不是才做条珍珠项链,这还没做好,又前来?
贵客似乎不大搭理人,赵首说上好几句话,他才说一句,他说的是:“李果在吗?”
声音悦耳极了,也十分熟悉,李果连忙站起,跑出去,手里还拿着一个空木匣。赶至跟前,对上那人的眉眼,李果笑得灿烂:“启谟!”他一时太激动,险些扑上去。
夕阳斜照在铺中,金黄一片,赵启谟紫袍白衫、玉饰金囊,又洒上一身金光,恍若庙宇里画的神灵般,俊美飘逸,端靖站在铺堂。
看到李果出来,启谟颔首微笑,他轻语:“有劳李工,帮我挑颗圆润无瑕的五分珠,要廉州珠。”
李果没留意铺中的人要么诧异,要么复杂的表情,尤其赵首脸上的表情更是百变。
珍珠,五分以上的,便是宝珠,何况要圆润无瑕的廉州珠,得一颗足以做家藏,传递后代。
来沧海珠买珠之人,非富即贵,比赵启谟更尊贵的也有,只是这人一铺就指名点姓要李果,让李掌柜也颇为吃惊。
再看李果与他交谈的神情,含笑亲昵,分明是旧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