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歪家吃过晚饭,大歪母亲依旧是坚持要我在他家中留宿。
我客气地推托几次,却无奈单唇敌不过数嘴,被一大群姑娘们左劝右劝地,根本没有多少争辩余地,心里也颇恋着这个大家子里难得的热闹气氛,如此坚持许久,终究败下阵来,依旧是坐在堂屋里跟着一众女孩子聊天。
大歪母亲怜惜我,天色擦黑便让我回屋休息。
送我到房间面前,大歪忽然问我:“你还打算回梁湛身边?”见我坚决地摇头,便开口说:“那你到底在坚持些什么……?”说完话,转身便走。
我怔愣地关上门,慢慢脱掉衣服,走进洗澡间,拧开水龙头,站在花洒下冲洗,心中也开始问自己:“我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这些年,出现在我身边的男孩子,远不止大歪一个。斯坦福里曾一度对我穷追不舍的阿隆同学和尤里同学就不说了,回国后,一次到李教授家吃饭的时候,还听教授专门跟我提到过林江洋,说这位才华了得的师兄毕业后自主创业,开了家心理诊所,经营得法,几年下来,规模不小,听说我回国,先是亲自来找我,碰巧没见上,便拜托了教授做说客,诚挚地邀请我到他的诊所里兼职挂牌。若不是当时,李师母笑着说了一句:“这么多年,林江洋一直不找女朋友。我想给他介绍,他便说需得照着西西的模样……”一语惊醒梦中人,听得我汗流浃背,说不定稀里糊涂就去他的诊所里挂牌了。
重新回到梁湛身边是绝不可能的,这一点,早在四年前便已经完全清晰地明白。那么,这些年,拼尽全力地拒绝所有四面八方向我递过来的爱情橄榄枝,固执地坚持单身,到底在坚持些什么?便是这一次,大歪全家上下赋予我如此众多的温暖,为何我连一点停驻的念头都没有,一力地只想着逃离?
窗外黯下来,淅淅沥沥飘起小雨。走到窗口关上窗户,静静躺在黑暗中,手机却忽然轰鸣起来。接起电话,就听见堂姐哭着说:“西西,那个没良心的打电话过来了,说他一会儿回来。你可不可以过来陪着我?”
我立即坐直身体,披起衣服,说:“姐,你别着急,我马上就过来!”不敢耽误,急急起身,跟大歪母亲说有急事。大歪母亲要大歪送我,敲了房门,却不见人应。姜晓云探头说:“我表哥方才出门去了呢!”
路程也不算远,我撑着伞出门,打了个电动的三轮车,一路颠簸着过去,先路过了我家的旧房子,见里面透着光。我让师傅暂停,走下去,抬头看着窗口印出来的灯光,不知什么人在里面,总不至于……会是他吧?!
实在想进去看看,忍了又忍,终究放弃了,继续上车,往大伯家的新房子赶过去。
大伯外出答谢一些帮忙料理大伯母丧事的亲友,我到达时,只有堂姐一人在家。这数月间,堂姐被这些连续的打击摧残得不成人形,我伸手敲门,许久,方才看到她苍白着一张脸,挣扎着下床来给我开门。
进了门,堂姐夫还没到。他大名叫做刘明堂,堂姐就直接叫他“明堂”,邻居老拿他开玩笑,说“什么名堂”。我却极有礼貌,一贯是叫他姐夫。
我踌躇着问:“姐,姐夫说啥了?”
堂姐摇头,说:“没说啥,只说一会儿回来。西西,我为什么那么害怕呢?”
我抱住她的肩头,说:“没事儿,姐!最坏的出轨,你也已经知道了;最伤心的小产,你也已经经历了。其他的,还能坏到哪里去?咱已经面对过了最坏的结果,其他就啥也不怕了,啊?”
堂姐点头,情绪稍稍安定。
我真的一直以为,他们夫妻两口子因爱而结合,拉拉扯扯走那么多年,怎么都有情分,堂姐夫这段时间虽然躲起来不露面,十分地不像话,往深里想,怕也是因为觉得内心有愧,不敢面对大家。当我把堂姐抱在怀里抚慰的时候,心里还在琢磨着,只要堂姐对堂姐夫还有那么一丁点儿情分,还有挽回的心,那么,就算那个男人有天大的不对,我也要先压下怒火,在中间撺掇撺掇,或许能有个什么转机也不一定。
然而,一见面,却发现人性和事情的丑陋,远远超乎我的想象。事实上,这位随意劈腿,导致老婆小产,岳母去世的罪魁祸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应有的内疚。他今日之所以回来,居然是为了拿钱。
进门见到我,他诧异了一秒钟,说了一句:“西西你回来了!”跟着便毫不犹豫地进了主卧室,
片刻后出来,开口就问堂姐:“你把存折放哪了?”
我真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没有听到过比这更凉薄的话。堂姐也显然被惊住了,惊讶地抬头看他,惊讶地问:“你说什么?”
他踌躇了一秒钟,又多少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今天真急着用钱……”
堂姐沉默了片刻,仿佛不敢相信,又抬头问他:“你回来,就为这个?”
刘明堂看了她一眼,表情明显不悦,说:“鲁东我告诉你,别指着能把这些钱吞下来……”
堂姐闷了片刻,强忍着怒气,问:“你到底要钱干什么?”
“你管我干什么?”刘明堂忽然看着堂姐,大声说:“你该不会是拿着我的钱给老太太买骨灰盒了吧?鲁东我告诉你……”
“原来你还知道我妈已经被你气死了!那你知不知道你还杀掉了我们的一个孩子?钱钱钱,整天就知道钱,怎么着,还嫌倒贴那个狐狸精的钱不够多?你干脆把我也杀掉,这全部钱就都是你的了!”堂姐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又嚎啕大哭起来。
刘明堂的眼神明显不耐,冲着堂姐吼了一句:“整天就知道哭,除了哭你他妈还会什么?”转身,又冲进房间里四处翻找。
我抱着堂姐,抽出纸巾替她擦掉眼角的泪水,轻轻拍打安慰着她,却找不出更多足以安慰她的话。
许久,似乎依旧找不到存折,刘明堂又一次怒气冲冲地冲出来,冲着堂姐大声喝问:“存折到底在哪里,啊?鲁东你存心想我死是不是?”走上前来,重重一把推开我,捏着堂姐的肩膀就是一阵剧烈的摇晃。
他力道极大,推得我一阵阵晕眩,脚下虚浮,差点坐倒在地。堂姐本就体弱,被他捏在手里这样狠命的一阵摇晃,脸上立即呈现出一片恐怖的青黑色。
我定了定神,抬头看刘明堂,见他一副焦躁凶戾地模样,心中惧意渐起,怎么都不能把眼前这个粗暴凶戾的男人同当年初见时那个老实巴交的男子联系起来。见他依旧在拎着堂姐不住摇晃,咬咬牙,冲上去,冲着他大声说:“你干什么?刘明堂!你要是再这样子,我可是报警了!”
他回头瞪了我一眼,又是重重地一把将我推开,恶狠狠地说:“少他妈插事儿!”伸手,把堂姐推倒在地,重重的几脚踹了过去,大声地喝骂:“存折到底在哪,啊?快说、快说……”
我眼睁睁地看着堂姐两眼翻白,有明显晕厥的兆头,再顾不得说什么,冲过去,扑在堂姐身上,大声冲刘明堂吼着:“你疯了么?她可是你老婆!”
重重一脚落在背上,紧接着,一只胳膊伸到了我的肩头,把我的衣襟紧紧揪住。我呼吸一紧,感觉脚步腾空,又被那个无良的男人抓起来,狠狠摔在了一边,臀部重重着地,碰撞得一阵阵头晕眼花。抬头,便看到刘明堂把堂姐摔在了茶几旁边的地板上,又踢又打,毫不容情,嘴里一边大声嚷嚷着:“把我的钱藏起来是吧?你信不信我打死你?啊,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堂姐原本一直在浅浅抽泣,此时却忽然无声了,空气里,只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的拳脚声,如同冰雹砸上钢做的砖瓦。
堂姐的手,一次又一次抬起,无力地在空中虚抓。旁边茶几上,几个新鲜的苹果在堂姐手边滑过,又掉落……
一个男人,居然能够将这样的暴力,毫不容情、毫不犹豫地施加于自己结发妻子的身上!
心底有种脱缰的愤怒燃烧,我咬牙,随手拎起一个手电筒,匆匆跑过去,尚未到达,忽然听到空气里爆出一声凄厉之极的嚎叫。刘明堂猛地窜起来,随即摔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了腹部,指间有鲜血漫出来。
我抬头,看见堂姐的脸色苍白透明到了极点,手上握着一把水果刀,刀尖上殷着鲜红的血。她茫然地抬头看了刘明堂一眼,又看了自己手中的水果刀一眼,眼中忽然露出一种恐惧之极的神色,似乎不能相信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我也被这个瞬间的变故惊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看着堂姐刀锋上掉落的血滴,自己的身体也止不住地寒冷起来。想要上前,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在止不住地簌簌颤抖,根本无力挪动。
空气里一时冰冻,别无其他的声响,唯独彼此的呼吸声蔓延,一声比一声粗重。
一秒、两秒、三秒……
堂姐的眼神中间渐渐多了一些丰富的内容,似乎终于明白过来,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忽然跳起来,疯狂地朝着门的方向跑去,仓惶间,只听“咣当”一声,手里的水果刀猝然落地。
刘明堂忽然也动了,翻身,一只手死死摁住腹部,另一只手,快捷无伦地捡起掉在脚边的水果刀,大步朝着堂姐追去,大声地叫着:“疯婆子,老子劈了你……”
我惊恐地看着他们,顾不得发呆,也甩开手电筒,提脚,急急地追了过去。
一阵冷风倒灌进来,堂姐已经拉开了房门。几乎同时,刘明堂手里的刀锋也抵到了堂姐的背心。
一生中从未如此害怕过,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跑到他们两个人中间,又是从哪里获得这样的勇气和力气,唯一知道的是,我终于赶上了,在那把刀扎进堂姐背心之前,一步跨进了他们之间,矮下身子,双手用力,拽住了刘明堂那只握刀的胳膊,死死地撑住、一分一寸地往上撑。
似乎看到刘明堂的眼中露出某种如同野兽般残忍凶戾的寒光;似乎感觉到,那只握刀的胳膊,正渐渐改变方向,朝着我的额头垂落;似乎听到他在大声地咆哮:“老子杀你了,杀了你们全家!他妈的一家贱种……”
他的呼声应该就响在我的头顶,却奇异地,我根本听不分明,仿佛中间隔了千山万水;又仿佛,从头到尾,我都只是坠在一个无法挣脱的迷梦里,所见所闻,皆为虚空。
我的胳膊上方仿佛被压上了一座大山,分分寸寸直逼骨骼。我在努力着,努力着顶起上面的大山,手上的力气却在消失、一分一寸地消失。
汗水滴滴答答沿着脸颊徐徐滑落,脑海里有些晕眩,我想起小的时候,大伯带我们出门,有一次,堂姐看上了街角的小泥人,而我看上的,是一串糖葫芦。我知道要让着堂姐,所以不开口说话,然而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盯着糖葫芦,上下逡巡,一遍一遍……最终买回来的是糖葫芦,堂姐说,这是她最爱的食物;我想起中学的时候,有一次被市里抽中参加一个诗歌朗诵比赛,我没有裙子,所以没有报名,最后是堂姐帮我报的名,把她新买的裙子匆匆塞给我……
帮她顶住刀子是对的。她是我姐,是从小便爱我护我关顾我的,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与我血脉相连的最最重要的亲人。可是,我的力气太小了,没有办法一直撑住、一直撑住……
一片刀锋的寒冷隐隐在肌肤上方掠过,一阵浓烈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汗水滴答沿颊而下,周遭万物一派模糊……手上的最后一点力气也终于被彻底抽空,我的双手软软掉落。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一刻极致的凌厉破颅而入,却忽然间,听到了一声重响。睁眼,发现前一刻还凶戾无比的刘明堂已然在我面前轰然倒地,激起一片薄薄的灰尘飞舞。
尚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身体忽然一暖,被一阵极致的温柔瞬间包裹。
有一个人,颤抖着,伸出胳膊,从身后抱住了我,死死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我:“西西、西西……”
一瞬间有眼泪冲进眼眶,不需要转身,我也知道究竟是谁来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会用这样熟练的手法,从背后,瞬间抱我。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的怀抱,像是下了某种难言的蛊惑,只要沾上身体,就总也令我无法摆脱。
堂姐手杵着门框,泪流成河;刘明堂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似已昏去。
脑海里还有一些残余的晕眩,我想过去看堂姐,扭脸,下巴却被人瞬间捉住了。
身后的男人,胸膛起伏,呼吸粗重,好似整个人的情绪还处在极致的恐慌与紧张中,却在我扭脸的瞬间,毫不犹豫地、熟练之极地拧住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了过去,然后,尚来不及做出任何恰当的反应,他的亲吻便那样干脆直接地、铺垫盖地地落了下来,落在我的脸上唇上,如同秋日的林间,落英淋漓……我想伸手推开他,整个人却还处在极致的战栗中,依稀看到晃动在眼前,他黑色的衣袖上,一粒精致的银色纽扣上印着两个小小的字母:ll。
粱湛!鲁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