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穆王府之时,天色已渐黯淡。
因为有前车之鉴,我直接爬了东院矮墙回府,倒也轻车熟路。
淇儿七窍玲珑心,带着两个自家小丫头守在西院门口,没出一丝纰漏。我换完衣裳,小笨蛋也恰好下了学堂,掇拾携手至前厅,一顿便饭,闲话不提。
饭后,小笨蛋不给我一点安生。依旧围着我打转,一会儿要给我吟诗,一会儿要写李先生教的字给我看,本公主全不抬眼皮,略略地应付着,心底琢磨的却是另一码子事。
自我与“文墨玉”暗度陈仓后,安陵然以“小笨蛋”的身份对我也起着微妙的变化。曾经是不理不睬,好不容易瞅我一眼也是怨念无比。现在却是大为不同,安陵然全然变回了我初识的白痴模样,见了我,就犹如那旺宅见了骨头——欢喜非常,非常欢喜。
对于这一点,我倒是不大在意。
一是今日被王婉容的事缠得心烦,二是“文墨玉”出现得越发勤了些,我一面担忧着小笨蛋中毒太深,一面又虚情假意地掩映着。如此状况下,我也就迫不得已加速了离开穆王府的计划。
可我万万没料到,本公主肚子里有把小算盘,安陵然肚子里却有把大算盘。
他的算盘即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具体点说,安陵然的这把算盘就是要先以文墨玉的身份俘虏住本公主的芳心,然后再以“小笨蛋”的身份明修栈道,与我做对货真价实的恩爱夫妻。
可怜彼时,我对这些阴险计谋却全然不知。
于是,这个从文府回来的晚上,安陵然就非常“好心”地提醒了我一把。
事情发生在风黑风高夜,三更之时,无辜良妇我,睡得正是香甜。
梦中,本公主乐颠颠地抱着休书天上了飞,正俯瞰欣赏着“咫尺天涯”的大好河山,就突然感觉脚上被拽了块什么重物,低头一看,竟是块铅球。来不及惨叫,我就惶恐地跌入了深渊。惊得一身冷汗,睁眼一看,才发现安陵然正弯了一双桃花眼,笑靥动人地压在我身上。
象征性地挣扎了下,我很恶俗地问了句:
“你要干什么?”
小笨蛋见我紧捏胸口衣衫的惊恐状,甚是无辜,眨眼继续装白痴。
“然儿每天都睡贵妃椅,椅子那么硬,白天我还要辛苦念书,腰酸背痛的。娘子你整日无所事事,却高床软枕,不公平!”
我暗抹一把冷汗。
“那我们今天换换,我去睡贵妃椅。”
语毕,安陵然依旧保持着压在我身上的姿势,不动弹。
我呲呲磨牙:
“既然小世子要睡床,那就劳烦您让让,我好下去!”
安陵然媚笑成精,轻佻地勾了勾我的下巴,声音却依旧纯良无知。
“不要,床这么大,我和娘子一起睡不好吗?”
我抖了抖,身体忠实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就知道,小笨蛋是匹狼,眼下这状况看来,还是只性急的狼。
我沉声道:
“安陵然,你给我放尊重点!”
闻言,小笨蛋撅了嘴,桃眼迷蒙,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娘子对我好凶,呜呜!”
我翻个大大的白眼,干脆撕破脸皮道:
“安陵然,不要在我面前装傻子,给我滚下去!”
小笨蛋似乎没料到我会凶悍至此,反倒收敛了玩性,顷刻才正声道:
“廉枝,我有话对你说。”
我默了默,有话说需要爬上别人的床,压着身子说吗?
小笨蛋见我不言语,又道:
“再过三日,就是七夕。”
我依旧不言语,想听小笨蛋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小笨蛋英眉打结,欲言又止。
“七夕节……我有些重要的事情告诉你,到时候……你可能会生我气……可是,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对你的心意从没变过,更谈不上戏弄,一切,一切都是情有苦衷。”
我怔了怔,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番话是何意?
难不成小笨蛋计划着七夕之夜与我摊牌,道明假墨玉的真实身份?小笨蛋料那时我定大发雷霆,所以才提前给我打预防针,表明心意?
念及此,我大为震撼。
真是无巧不成书,小笨蛋诚心切切,计划着七夕之夜与我摊牌,送本公主个惊喜,我却也计划着在七夕之夜送小笨蛋一个惊喜。
只是不知,这两个惊喜,谁的更惊些,谁的更喜些?
转眼,七夕已至。
七夕乞巧,贵在一个“巧”字。古代不比现在,对这个七夕女儿节看得甚为重要,每家每户的女子少妇在这日皆盛装打扮,逛花会、猜灯谜。而对于像月儿这样的大家闺秀,则更要与名门淑媛们聚在一起,剪彩纸穿针孔,比巧量德。
这一年的比巧大会,就设在穆王府。
原因很简单——今年七夕节,正是安陵月与文墨玉正式下聘礼、定亲的大日子。
一屋子太太小姐凑在一堆,唧唧咋咋吵得本公主头甚疼。说过来说过去,不过是互相吹捧攀比彼此今晚的发式衣着如何新颖别致,今天哪位公子哥最过光鲜动人,英姿飒爽。
常言道:家无女人,冷冷清清;家有女人,鸡犬不宁。
文墨玉,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今晚太太小姐们讨论的对象,而最难能可贵的是,鲜少露面的七殿下玄h也驾临穆王府,理由是:
玉儿伴我多年,他定亲之日,我必是要来讨杯酒喝得。
两人一文一武,一黑一白,一刚一柔。往那一站,啧啧,简直就是天造地设、郎才女……呃~反正就是惹了所有人的眼,挡了第一美人安陵然的光彩。
我和安陵然倒也落得清闲,借着他欲言之意,逃到了后园。
本公主虽已为人妇,但还是应景地包了盘吉祥饺子,照王妈妈吩咐,将铜钱、红枣等吉祥物包进饺子内。月下花间,我只差人在湖边摆了张矮桌,连着饺子两三道小菜加上一壶黄酒便和安陵然对酌起来,丫头老妈子也被安陵然一并赶到了园外,说是要和我说些体己话。我心里却已明了,安陵然如此这般认真,却是要和我摊牌。
正万分思忖,小笨蛋却从饺子内吃出了铜钱。
我笑着道:
“这是要走红运嘞!”
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节庆话,却不知小笨蛋从中听出了什么腻歪味,只管含情脉脉地瞅我,末了道:
“只要是你包的,就是吃出针来也是好的。”
我面皮抖了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小笨蛋却依旧一副幸福得像花儿一样的甜蜜模子,这看在我眼里委实不大好,特别是那双弯上天的星眸,让我很是汗颜。
若真是吃出针来,你就不怕扎了舌头!
小笨蛋咕噜噜地灌了两杯酒,脸颊渐渐红晕起来,我正欲阻拦一番,他却起身面对湖泊,又猛饮了一杯。
彼时月明星空,我满以为小笨蛋会吟两首酸诗,谁料他却直接开门见山地道:
“廉枝,你早就知道我在装傻,是不是?”
我手有些抖,只得胡乱抓了杯子,也灌下半杯酒道:
“嗯。”
“早就知道我和文墨玉、玄h暗中来往,是不是?”
“嗯。”
“早就知道我喜欢你,是不是?”
“嗯。”
一连三个“嗯”,我差点被自己搞得抓狂,安陵然这样的开场白真是……太白了。
安陵然一番唏嘘,回身凝视于我。
“十二岁那年,我随母亲外出,却突遭黑衣人袭击,失足跌入山崖,幸得高人相救,回来以后……我就傻了。”
我默了默,对这样的真相并不太意外。
安陵霄兵权在握,不论是对洛鸢帝还是对同僚,都有着莫大的威胁。有人要杀他妻儿也再正常不过,安陵然为明哲保身,装疯卖傻也是能理解的。
至于玄h……如果夙凤夫妇早知儿子在装傻,那么安陵霄就是玄h派在太子身边的奸细,若然,就是安陵然孤注一掷,背弃了父母投靠玄h。
安陵然盯住我,道:
“很多事我皆身不由己,今日与你对酌,除了告知心声,还有一件事……”
话未毕,安陵然却突然偏偏倒倒起来,我未动,双手促膝地坐着。
“还有件事——”小笨蛋撑着桌子,依旧在挣扎,看我的眼神却越发迷离,渐渐地,有些睁不大开了。
“你,”小笨蛋嘴唇发颤,歪歪地指着我,晕过去之前说的最后一个字是:
“药。”
话音一落,终于山崩地裂,嘭地倒在了地上。
不知何故,我竟莫名地有些心疼。似看见小笨蛋的一颗真心,就这样被我狠狠一砸,碎了一地。我跑过去蹲下来查看小笨蛋有没有伤着那张漂亮的脸。
没错,我下了药。
而且下得很仔细,铜钱上有药、酒里也有药,两样东西分开来吃不会有半点差错,一旦混合了,就是小笨蛋现在这副模样。
我怜惜地摸了摸安陵然那张漂亮的脸,隐约间竟动了恻隐之心。不知道明日早晨醒来,会是个什么样的局面。
“公主。”淇儿躲在暗处,见得手便施施然走到了我和小笨蛋跟前。
“公主,”淇儿道,“七殿下和墨玉公子都准备好了,墨玉公子说,您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抬首,只见烟雾重重。
我道:“不了,既然决定了,我就绝不会改变。”
淇儿眼眸在黑夜里闪了闪,“你可想清楚了?明早少爷一醒——”
我摆手止了淇儿的话,心乱如麻。
箭一旦射出,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今晚我负了小笨蛋的真心,怕是覆水难收了。
错过了今晚,要想再让安陵然捧着真心承认他就是那个日夜与我携手看花的“文墨玉”怕就难了,可是……
我轻轻叹息一声,低语道:
“按原计划行事吧。”
这还只是个开始,我已经,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