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欢宴轻车快马,悄然前往冀州,担负与西昌谈判议和的任务,这本是东祁百年以来从未遇过的奇耻大辱,然而柳欢宴秘密到了那里,与主将方皓商量,竟在短短数日内以奇计袭击西昌,一连打了三四个不大不小的胜仗,虽然未能取得决定性胜利,却也给予西昌欧阳铠一个下马威,表示东祁虽然提出议和,但其实质是只想安定,并不是怕了西昌。因为有了这个基础,在随后的谈判中柳相有理有据寸步不相让,东祁并未吃到太大的亏,东祁臣民原以为这次定是丧权辱国,结果如此,当然喜出望外。
一个多月后柳欢宴返回京中,与他离开时声誉降至最低点恰成反比,其个人威望和诚信都升到了顶点。百姓敲锣打鼓,夹道相迎,鲜花鲜果掷满柳丞相回京的十余辆车辕,他便如凯旋归来的英雄一般。
与此同时在柳相家中发生的那件离奇惨案也有了全新一番说辞,将柳丞相形容成无辜被害,是因遭人陷害因而失火当日连柳相夫人在内,一个也没能逃离火场。结果还是一样的,效果已经截然相反。
有关柳丞相的话题也在后宫悄悄蔓延,深宫寂寞,那位惊才绝艳的年轻丞相,不但是宫女们绝好的话题,连妃子们也都爱听,故事越传越是神奇,柳丞相简直成了无所不能、金光闪闪的神人。
方梦姬和赵淑真相约来到莳慧宫,谈话间也不免提及柳相,两人随口夸了几句,并不见云罗接口,赵淑真笑道:“娘娘好似对此不感兴趣。”云罗道:“我何以一定要感兴趣?”赵淑真道:“那是你表哥,做出这般功绩,我以为你是比较开心吧。”云罗懒洋洋道:“第一,我们虽为远房表亲,自小就没什么来往;第二,这事儿今儿你说,明儿她讲,差不多这些天来的人都要说上几句,且翻不出花样,我天天听也听得腻味了。”
赵、方二人都笑了,方梦姬道:“是了,只想着此事堪夸,却不曾想到云姐姐这里大概听了不下几十遍了,任凭多么锦上添花之事,也听烦了呢。”
赵淑真忽道:“是了,我忽然想到,柳相如此惊才绝艳,身世却是机密,娘娘和她中表之亲,想必深知,我倒是对此很感兴趣。”
她这么一说,方梦姬也不由深感兴味。云罗神色不波,对赵淑真看了一会,方道:“我说过了,我们只是远亲,他们家自然有风光之时,可是我那时还小,就连他那时也还小,到后来长大了,那些过往想是已烂在他记忆里,却也不愿再提了。”赵淑真笑道:“这么一说,倒还真是个有故事的人了。”
方梦姬在一边听着,微笑道:“提起柳欢宴,我倒想起了柳欢颜,三年前匆匆一面,至今未见,云姐姐,何时能把柳二小姐请来一聚?”云罗眸色闪了闪,慢慢地道:“我想,将来总有机会。”
云罗自回复正常以后,不管对着谁的态度都往往带以冷嘲,众妃嫔虽然碍着她位高受宠,而常来请安看顾,只是总无可长谈,赵方两人也坐不住,略坐一坐,赵淑真提出去看皇长子。云罗也并不奉陪,叫采蓝陪她们前往。
v儿如今有七八个月大,可以竖起来抱在乳娘怀里。穿了一身大红绣富贵团花的小棉袄,金黄澄澄的长命锁片、玉珞,累累挂满胸前,头上戴着一顶红缎金片扣儿小棉帽子,从脑袋到身体手脚都是圆滚滚的。他小脸已经长开了,眉长入鬓,双眼晶莹,正是一副绝美的容貌,眉心点一颗如血胭脂,越发映得玉雪可爱,肥嘟嘟的小手抓着一只绢制小虎,正往嘴里塞去。赵淑真不由失声笑了起来:“真是个馋嘴的小家伙。”
方梦姬摸着温软的小手,那手指短短的,如莲藕一般既肥又嫩,她滑胎之时不过刚刚怀上,此后虽也愤恨,对于孩子本身却没多少念想,直到这只温软腻滑的小手握在手里,瞧着孩子点漆似的两颗葡萄眼珠,陡然间一阵心酸,连忙低了头,微微恻脸,将瞬间异样的情绪隐藏过去。
赵淑真想方设法逗着v儿玩,她自己笑得嘴角抽抽了,那孩子只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看着她每一个花样,注意力非常集中,可是就不见他有什么反映,眼睛虽黑黑亮亮的,但似乎并无情绪在内,赵淑真气馁道:“嗳,你看了半天不带笑的呀。”那孩子还是就这么瞧着,募然嘴一咧哭开了,迎春笑道:“只怕饿了。”解开衣襟给v儿吃奶,果然他大口大口地吃了一顿,嘴还未离开□□,眼皮已先阖上,迎春给他把了一把尿,他也浑然不知,睡得极酣。
赵方二人都看呆了,方梦姬不由道:“他一直就这么好带?”迎春迟疑笑道:“皇长子很乖。”
赵淑真道:“那也太乖了,脸上不带表情的,娘娘怎么说?”
迎春脸上微微变色,道:“娘娘没说什么。”
赵淑真知她有顾忌,不复追问。
两人告辞出来,赵淑真问:“你怎么看?”方梦姬心里转念,犹未答言,她又道,“云罗怀着那孩子的时候,三灾八难的,常常那太医就是长驻那的,我听说女子怀孕期间,是不能吃药的,别真有些后遗。”
方梦姬微笑道:“七八个月大的孩子,长得那样可爱,也许晚知晚觉一点,这时还瞧不出什么。若当真不怎么妥当,那几个乳娘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隐瞒吧。”赵淑真嗤的一笑,方梦姬道:“你又想到什么了,神神叨叨的笑。”赵淑真笑道:“我笑他或许也象他娘一样,扮猪吃老虎,后发而先制人,啧啧,真不愧是母子一家人。”
这样胆大的话,整个后宫从来只有赵婕妤一个人敢讲,方梦姬不肯搭这个话,只微笑道:“皇长子象他母亲,长大以后这等相貌怕是不输于今日的柳丞相了。”赵淑真撇撇嘴道:“那柳丞相男生女相,过美近似妖孽,不希罕。”方梦姬想了想,便又笑道:“不过他体格倒是象皇上。”
赵淑真哈哈笑道:“你非要我夸一句才安心么?这么丁点大,哪里看得出象不象皇上了?”方梦姬道:“看得出啊,不是说早产么,然而照我看来,这孩子比足月生的,长得还要健硕。”
这回反而是赵淑真不接话了,望着方梦姬咪咪笑,方梦姬一句话冲口而出,紧接着后悔,对谁说不好,要对这位心思如海的赵婕妤说这种话,就怕瞒不过她,微微叹了口气道:“你别笑我,你知道我差一点有个孩子,要是顺利,也该生了,所以我对小孩子上头是留心一些。”
语气幽怨,难免意态可怜,赵淑真也不便继续追击,一路行到分岔路口,两人告辞各归宫苑。
可是她们交谈的话,每一句都落到慈元殿王太后耳朵里。
那孩子一直就是王太后心里一根严重的刺,不过是口不能言,如今听到妃嫔之间也有这样的流言纷纷,不禁大惊失色。
她坐立不定,觉得非要和云妃说说。琢磨许久,云罗虽是不装傻了,皇帝对她的关切尤胜从前,依然是不用她前来请安立规矩,若是派人把云罗请来,或者自己去,太过刻意,皇帝必定尾随而至。
王太后思量来思量去,悲哀地发现自己贵不可言,身边却无一心腹可用。祁侍御忠心可嘉,可她毕竟是皇帝派来的人,任何事仍以皇帝为第一效忠对象,只怕到时她反而是第一个通风报信的。
正巧贤妃来请安,贤妃是众多妃子中,最为讨得她欢心的一人,王太后忽然象得了计一般,笑着对贤妃道:“好孩子,哀家有件事烦着你。”
方梦姬忙道:“母后有所差遣,臣媳荣幸不已。”
王太后说了这一句,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狠了狠心笑道:“贤妃,是否听得最近宫中流言纷纷?”
“流言?母后指的是有关柳丞相么?”
“关柳丞相什么事,”王太后急道,“不是这个,是关于皇贵妃那小孩子的,贤妃,哀家素知你是个聪慧的,可别告诉哀家你不曾听说。”
方梦姬抿了抿嘴,微笑着道:“母后这样讲,臣媳有天大的胆子也怎敢欺瞒。”
“你对那流言是什么看法?”
“流言无忌,本不必轻信。但事关皇长子,任由流言这般滋长,总非好事,连母后都听说了,原该拿出些雷霆手段来制止了这个流言。”
王太后忧心忡忡道:“唉,哀家只怕、哀家只怕……无风不起浪。”
方梦姬忙站了起来道:“母后何出此言?”
“你坐,”王太后安慰道,“你别怕,好孩子,哀家知道,那件丑事,瞒不过你,亏得是你贤良有加,从不多口,要不然,这种事情传了出去,皇家有何光彩?”
方梦姬默然,她认识从前的云罗,兄夺弟妻的“丑闻”自然也是清清楚楚,正为这个贤妃在宫中一向低调谨慎,只怕惹祸上身,原来王太后也早就探知内情,要说王太后事事愚昧,倒也不见得。
话既挑明,再羞耻的话也就容易出口,王太后叹道:“哀家只怕,那小孩子,他是足月所生,有人哄骗说是早生两月,我那个痴心糊涂的皇儿,他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什么都当真!”
方梦姬道:“母后是想……”
“哀家一定要搞清楚这件事,只是云罗对哀家素怀戒备,她不肯到慈元殿来也是枉然。”
“母后欲见皇贵妃不难,可是皇贵妃能说些什么?”
王太后道:“哦,当然她不会承认,可是这件事,我,唉,哀家不谈不能开怀!”
“母后,”方梦姬缓言劝阻,“那是阴暗流言,母后可随之、禁之,然而万不能以此质询皇贵妃,皇上颜面也不好看,母后既劳心于此,臣妾倒是另外有个主意。”
“你快说来。”
“v儿乃是皇长子,可惜他母亲一向体弱,不能亲养,太后爱孙心切,何妨将v儿抱来,想必皇上也不反对的。母后有了皇长子在手,一切均可从容行事。”
只要v儿养在慈元殿,王太后想怎么样查证都可以,万一有变,有v儿在手,便是挟制住了皇贵妃,使她不能动弹,王太后一来担忧那孩子的血脉,二来也怕云妃专宠独擅,此计一举二得,当真绝妙,王太后眉开眼笑,连连夸赞方梦姬,贤妃又道:“这件事,若为皇上所知是臣媳的主意……”
不待她说完,王后已极口应承道:“傻孩子,哀家也不是轻重不分之人,怎会说是你的主意,放心放心,你为哀家分忧解愁,哀家可都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