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自己先前那副贼头贼脑打探的模样,已悉数落入这人眼里——
江月少不得有些尴尬,他抱拳冲那人笑了笑。可那人淡淡撇开视线,只冷着脸漠然走过来。
这一回离得近,江月才将这人的容貌看个清楚。
此人生的剑眉星目,棱角分明,透着股凌然英气,整张脸稍黑,唯独双颊微红,还有些皴。——关外风沙大、日头毒,再精致的人长年累月在这儿,也会变成这样。
只这一眼,江月心中便有了数:这不是他们要等的人!
江月正想回房,忽的,外头传来重重的砸门声,还有人粗声粗气喝斥。底下小二慌慌张张应门,就见四五个人闯进来,脸上围得扎扎实实,露出煞气的双眼。而他们一进门,便抬眼打量客栈,视线凌厉的很。
——这一回,他们要等的人真的来了!
江月连忙猫下身子避到廊柱后,堪堪躲过那些人的视线。
来者皆是穷凶极恶之徒,偏偏那位年轻公子毫不知情,频频蹙眉往楼下打量。
江月心焦又担忧,冒着风险悄声提醒:“兄台,赶紧回房,千万别出来,明早尽快离开!”
可这一串好心提醒,那人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看都不看江月,只径自离开。
江月一时愣住,直叹自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冲男人背影扁扁嘴,他继续猫着身子,躲在廊柱后往楼下偷瞟。
楼下一共四人,一个精瘦如猴,一个身形短小,余下两个是魁梧大汉。再看他们的兵器,基本都是双刀。而其中那位身形短小被称作“曲爷”的,背着个长物件,用布包得死死的,也不知是什么名堂。
看看这几人,再瞧瞧自己的身板,江月觉得这趟差事挺危险的。原本想来个瓮中捉鳖,没想到突然刮起沙暴,沙州那两个一时半刻根本到不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群人暂时也走不掉——倒是可以想法子智取。
心里打定主意,趁底下吵吵嚷嚷之际,江月轻手轻脚退回去,根本没在意隔壁那人冷峻的视线。
房内,江月将大体情形说完,孙大义皱着脸,担忧道:“客栈那二人会不会出卖咱们的身份?”
闻听此言,江月脸色一变。
之前因为厌恶店小二,他意气用事地现出腰牌,根本没预料到会这么快与这帮劫匪狭路相逢。这些开黑店、混江湖的,反咬一口是常有的事。若是被小二和老板娘倒打一耙,那可就真的糟了!
如此一来,他们很是被动。
正巧底下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有人呼喝着问老板娘这两天有没有什么人来。
这等要紧关头,屋里二人不约而同屏息,孙大义甚至操起朴刀,气氛有一瞬间的凝重。
倏地,就听底下一人中气十足地大喝:“楼上什么人?”
江月颦眉,刚才自己非常小心,这些人根本没看见他,难道真的是店家……
正胡乱猜测之际,紧接着又有什么东西砰砰砸在二楼走廊里。老旧的木板随之震了三震。透过门缝往外瞧,江月不由咋舌。只见两三条木凳横在外头,而二楼栏杆直接被撞毁好几根!
“滚出来——”还是那中气十足之人,“迟了要你娘的狗命!”
恁的凶煞!
这时候单凭他二人之力,根本打不赢底下这些穷凶极恶之徒。江月附在孙大义耳边道出之前的主意。孙大义点头。他依计行事,江月也将袖箭藏好,正要推门而出——
只听隔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江月惊呆了:“隔壁那位来凑什么热闹?跟他说了别出来,怎么被人随随便便一威吓就跑出来?这不是要坏事吗?”
他叹了一声,连忙推门而出。
只见那位年轻公子已换下青布长衫,如今身上穿的,是件干净锦袍。衣襟、袖口和衣摆处用金线绣着精美纹样,腰间束着花样繁复的丝绦,悬下一枚玉佩。玉佩色泽通透温润,江月这种不识货的一看也知道不便宜!
“就这么丁点功夫,居然还换身行头……你就是再财大气粗,出门藏富,不懂么?现在这样,不是逼着他们打劫你吗?这人真是……”江月扶额,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借着扫开凳子的动静,他轻咳几声,疯狂给那位打眼色。熟料那人看也不看他,只径自走到栏边。江月气急,现在已经焦头烂额,居然还得分心照顾这位,真是要命!
这边厢江月还没愤慨完,那位的年轻公子冷眼觑着底下众人,漠然道:“你们先前不是已经看到我了,怎么还问?”这话明面上指刚才这四位进门时他就在走廊上,他们应该看到。言外之意嘛,自然是你们眼睛怎么长的?
话里话外颇为挑衅与不屑。
江月吓出一身汗。
这人到底有没有在外行走的经验?怎么能硬碰硬呢?就他那瘦削的身板,也扛不住两个人捏啊!
见底下的人果然被挑衅起来,呼呼喝喝的,江月连忙上前拽住那人的胳膊。
那人微微一怔,转眼望向身侧的江月,面上颇有些不可置信的意思。他也不说话,只蹙眉挣了挣,试图抽出胳膊。
江月瞪了他一眼,转头笑嘻嘻地冲底下诸人道:“各位好汉,我家哥哥脾气差了些,还请多多包涵。今儿我们做东,请诸位好汉喝酒,当陪不是!”说着,他特意朝老板娘笑了笑。——江月虽笑,可老板娘却品出一丝阴仄仄的味道,她非常识时务地打算置身事外。
底下那瘦猴明显不满,正欲发怒,曲爷的视线在楼上二人之间来回扫了扫,摆手道:“既然如此,还不快快将好酒好肉端上来?”
江月顺势催促老板娘去拿酒,忽然想到桩要紧的事,他连忙道:“哎——记我哥哥账上!”
身侧男人的眉头蹙得更深了,他愤愤一甩袖子,终于抽身离开。
演戏要演全套,江月不得不追上去又喊了一声“哥哥”。
那人根本没什么好脸色,声音冷的跟冰窟窿似的,“真是……谁要你多管闲事?”说完这话,他匆匆几步跨进屋,反手将门关上。跟在后头的江月刹不住脚,直接一头撞了上去。
救他还不识好?
江月还从未遇过如此不可理喻之人,他揉揉脑袋,不禁感慨自己又拿了一回耗子!
其实,里面那人也是这么想得——这小个子怎么总喜欢多管闲事,多插一脚?他好心在帮他们,难道这人看不出来?救他还不识好?年轻公子摇摇头,只静心听着底下的动静。
楼下有人敲门——
小二开门一瞧,“官爷”二字险些要叫出口,又被虬髯大汉给瞪了回去。
来人正是孙大义!
孙大义一边掸着沙子,一边粗声粗气骂道:“娘的,老子快被吹死了,还有没有地方歇脚?”他生的凶悍,再配上满面虬髯,更能震慑住人。——这也是他不刮胡子的原因。曲爷打量了他一眼,自顾喝酒吃肉,不再管旁人如何。
且说江月回屋之后,没一会儿就有脚步声上楼,进的是她的隔壁间。门一关,传来熟悉的敲墙音。——这是孙大义。江月又耐起性子继续等。结果,楼下四位喝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停,江月有些着急:“孙大哥的蒙汗药是不是不顶用啊?不会少放了吧?”
又过去小半柱香,底下划拳的声音才渐渐消下去。
打了个暗号,二人摸出门。
小二和老板娘早不见了踪影,只这四位横七竖八趴着,孙大义利落翻身下楼,一个一个检查。见没什么问题,他冲上头那人点头。江月掏出绳索亦小跑下楼。
江月没留意,隔壁的那个公子此时亦推门出来,看他们这样,不禁摇了摇头……
江月埋头对付瘦猴,孙大义去绑曲爷。
就听孙大义边捆,边得意哼道:“老子的蒙汗药可不是那么好吃的……”江月手里的活计不停,面上也笑了,不用硬拼最好不过。她心里慢慢轻松下来,忽听孙大义“啊”的大叫一句,再然后就没声了,江月一惊,忙问:“哥哥,怎么了?”不待回应,她连忙回头。只见孙大义战战兢兢立在那儿,动也不动,额上已渗出豆大的汗珠。
江月颦眉,又问了一遍:“孙大哥,怎么了?”
“他怎么了——你不如来问问我?”已经倒地的曲爷利落弹起来,手里拿着个黑洞洞的东西戳了戳孙大义。
孙大义侧过身,苦着脸道:“江兄弟,他有火铳……”
真是丧气,这玩意儿如今只有神机营备了,他们根本没想到会在塞外碰到一条。
二楼那年轻公子闻言,不由怔住。
江月亦是滞住。见曲爷那张得意的笑,她才想到刚才这人背上的,到底是什么。
她看了看孙大义,打眼色说你的蒙汗药没用啊!
孙大义挤眉弄眼,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他这么厉害,现在怎么办?——他虽生的凶煞,但胆子颇小,也最惜命。
“在老子面前耍花招……你们还嫩了些!”曲爷嗤笑不已。见江月用袖箭抵着瘦猴,他笑得更为猖狂:“这些累赘死了更好!”完全是一副亡命之徒的模样。说着,他托起火铳,正要扣动——
虎口忽然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记,猛然发麻。
曲爷蜷了蜷手,不过一个晃神的功夫,对面的江月拼着全力举起凳子朝他脑袋砸下去。曲爷内力再强,到底也喝了些蒙汗药。现在被这么当头偷袭,他有些吃不住,身子一歪顺势飞出去,正好倒在廊下。
曲爷一抬头,恰好看到立在二楼廊边看好戏的那个年轻公子,又见那人指尖捏着个什么东西……
想到先前虎口被偷袭的那一下子,曲爷一发狠,索性抬起火铳对准楼上那人——
千钧一发之际,楼上那年轻公子指尖捏着块碎木片,正要发力,就见那个爱多管闲事的小个子一边狂奔过去,一边抄起身边能摸到的任何东西往曲爷身上砸……他看了看,摊开的手又慢慢收拢,负在身后。
为躲避砸来的东西,曲爷一偏头,这一枪便打歪了,正中木板接缝处。
客栈年久失修,之前瘦猴扔了几条凳子撞坏一些,刚才江月又乱扔一气,再加上这一下子,曲爷头顶上的几块板子毫无预兆地突然掉下来!
楼上那人根本没料到脚下会突然不稳,他回过神来随手一抓——
没抓到任何东西,只能跟着那些烂木板齐齐往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