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
“摔下去了。”
“两人都摔下去了吗?死了吗?”
“不知道, 原本是伤得很重,但崖下是河流, 根本见不着尸体,大家正沿着水流往下游寻去。”
“快, 一定要比他们都先一步找到大师兄。”
荒间溪河边见火光点点,顺着河流蜿蜒远去,人声把潺潺水声都掩去了。
河水冰冷,莫名已经不知第几回梦见冰冷河水。他猛地自睡梦中惊醒,发现性寒的自己竟然汗流浃背了。
在黑暗中沉默半晌,莫名只觉这房间内闷得紧,披上大氅就推门而出。独自走在王府内, 此时已经是夜深, 万籁俱寂,巡卫多在外围巡守,也极少深入大宅内院。
廊道是以木板架起的,高于地面的小廊桥, 踩踏上去能听见木板轻轻吱吖发响, 这是在日间容易忽视的声响。莫名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就着夜色漫步于廊道上,眼睛偶尔捕捉到几点萤光,却未驻足观望。
夜风送来风铃清响,这改变了他的路线。下了廊道,踏上小径,往湖边走。只有那边的雾容亭系着风铃, 他现在随心所欲,就特别想看看没有一丝亮光的湖泊会是何等景致,又或许他是想去看看湖水是不是似梦中河水一般清冷。
赤着脚,小石子铺成的小径有点硌人,寒气自脚底下泛起,莫名却不在意。一步一步接近湖边,原以为自己是独享这夜景,却不想湖边有一点昏黄淡光,是一人手里提的灯笼。
玩心大起,莫名放轻脚步挨近,探头吹灭那一点烛光,又迅速绕到另一边去。
唯一的暖光没有了,莫惑只是提起灯笼看了一眼,喃喃:“灭了……罢了。”
说罢,继续对着浮光点点的湖面陷入沉思,一双墨黑的眸子也映着粼粼波光。
莫名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说话:“站在这里不怕着凉?”
“啊?!”莫惑吓了一跳,手中灯笼脱手,他直觉便伸手要捉,结果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前跌去,前方则是冰冷湖水。
幸得身边人身手非凡,只一瞬间便捞住了他的腰,制止了可能发生的悲剧。
“你懂得游泳?”
莫惑惊魂未定,又听这么一句问话,语气似乎比眼前这片见不着底的湖水还冷,他一时间竟然答不出话来。
见他愣愣地盯着自己,莫名皱眉,把他扶正了,训话:“这是想试试被淹死的滋味?”
莫惑听罢,苦笑:“是你突然……”
“突然怎么样?”莫名横眉怒目,就差没把弓起的食指招呼到他头上了:“任哪人只要有心推你一把,你就完了。”
“……”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莫惑垂首认错:“我日后会注意。”
他认错了,若继续说他,又不对,若不说,心里又不舒坦。莫名干脆不看他,改盯着这湖面,又发呆。
他的心思似乎穿透湖水,不知到何方去了,莫惑没敢问,只能陪着他发呆。
看着看着,莫名不觉就蹲身去搅动湖水,凉意自指尖传开,他打了个激灵。
“湖水凉,你还是别碰。”莫惑忍不住就提醒。
凉?
“有一点习惯了。”莫名笑着回话。
这是什么话,就是平和的莫惑,此时也不赞同地皱眉:“怎么可能习惯?”
“可能,失去依赖以后,就能够习惯。”轻声笑随着话语溢出,莫名捞起泡在水中的灯笼,水滴滴哒哒地滴落:“哈,水灯笼。”
他笑,莫惑却笑不出来,已经个把月,有很多事情变了。他的身体的角日渐康复,身为八王子的莫名与宫中关系也日益友好,嫣鸠粘着莫名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莫名也越来越容易走神。
莫惑扫过水上萤光一眼,抿紧唇,但最终还是开口了:“很想念顾君初吗?”
“啊?……呃,嗯。”手中玩意差点脱手,莫名眨眨眼睛,嘴里含糊地应着,回避般偏开了脸。
其实回答很多余,只凭有眼睛的人都看到莫名的不妥,因此嫣鸠也越来越急躁,他则越来越平静了。
“有书信捎回消息吧?”
“有。”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收到简单书信,大概只说着事情如何处理。
“是重大事件吗?竟然一去数天。”
“嗯,是有一邦异族人士挑战洛山,勾结上意图颠覆武林的野心分子,闹起事情,想趁机推翻洛山至尊之位,并取而代之。听说领头人本领高强,而且此事牵涉甚广,因此一直未有太大进展。”
即使是不曾接触武林的莫惑,凭借耳濡目染的一点知识,听完以后也大概了解。
“今天肖大夫说我的毒已经完全清除了。”
莫名一听,大惊:“咦!他怎么没跟我说?好了吗?太好了。”
说罢,就背手打量着莫惑,再拿伸手抹一把他的脸:“嗯,没有易容,脸色是真的变好了。”
莫惑往后退一步,轻笑:“嗯,是好了不少。接下来只需要吃点补药,好好养着,很快便比以前都要好。”
“那就太好啦,二哥还是长点肉才能更帅。”
仿佛应着这一说,风吹皱一片湖泊,也吹得眼前人衣衫凛凛。在夜色中,白衣灌了风,扬开便似是要随风化去的烟云,飘渺虚无。
莫名暗惊,伸手扯住那片洁白的袖子,迎着疑惑的目光又放开了,有点尴尬。
“……”见他又再失神,莫惑接过莫名手中灯笼,虽然已经点不着,他还是提着,回身:“要是想他,便去找他罢。”
说罢,人也缓缓往他竹院的方向走。
找他?莫名抚着胸膛,仿佛能感受到突然加剧的跳动,回过神来就发现那抹白色几乎要被夜色潜没了,他迈开脚步远远跟在后头,直到将人送回竹院,看见烛光透棂以后,才安心离开。
他却不知道自他转身以后,有人站在窗台前,直到天亮。
最终莫惑不再让莫名去找顾君初,莫名没有真的丢下大家跑去找顾君初。那一夜的插曲只有莫名和莫惑知道,但二人却再也不提起,就似乎只是一场梦,又或许是当晚大家都情不自禁才流露的情感。
又是几个日月交替,除却王府所有的纺织业,莫名现今更要兼顾着顾家与茶家的茶业。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身体渐好的莫惑也前来帮忙。
得了这样一个助手,莫名是轻松不少,而工作方面嫣鸠也出了不少力。那小子看似只懂玩乐吃喝,但除了要他核账以外,但凡销售,公关,监督等,他都做得有声有色,三子说嫣鸠公子指不定早就被当成当家主母给教导的。
莫名直敲他脑袋,哪来的主母?不过有了嫣鸠,所有工场都由他走,莫名又省了不少心力。这般内外协助,一切还能顺利运作。
眼前突然出现一只大手板,莫名移眸睐向茶修的笑脸,没说话。
茶修一手捏着糕点往嘴里送,见莫名有所反应,便对莫惑说笑:“你看这人,花了大半天时间发呆呢,像个七旬老头似的,总走神。”
听他说这话,见莫惑也注视这边,莫名眉梢轻扬,笑露几颗白牙:“茶公子,你的糕点不是要送给我和莫惑享用?你吃掉了多少?”
茶修啊了一声,连忙吞掉嘴里的,拍拂身上饼屑。不觉又把油腻腻的手搔向脑袋,对莫惑挤眉弄眼:“啊啊,我都说了这糕点好吃了是吧?看我吃着都停住不嘴呢。”
莫惑叹笑,莫名则不给他脸面:“是吗?我看你是能放进嘴里的都是极品,能看上眼的都是知己。”
这一句暗示他随意和花心,茶修可不依:“行了行了,莫殿下,小的知道你嘴巴厉害,不要再损我了。”
他几乎要拜下了,连忙给莫惑陪笑。
这小子打什么主意,莫名还能不知道吗?偏不从他意。
“你意思是说我诬赖你了?难道你忘记大纣冰雪小筑里的雪美人?还是忘记大鑫高家庄的姚娘?还有……”一数就是十数名,莫名记得清楚,茶修脸色青白。
他真的要拜下了,哭丧着脸求道:“莫公子,莫大人,莫殿下,你行行好就别说了……你分明知道她们是……人才。”
茶修这边拜着,那边看见莫惑不为所动,真是飙泪了:“你要相信我啊。”
莫惑见着了,颌首:“茶公子,广纳人才,知人善用是好事,何以痛哭流泪?”
“你!”茶修仿佛更伤心了,趴在桌子上嚎叫不止。
“……”莫惑顿了顿,无奈的目光投向莫名。
后者只是一挑眉,说:“他疯了,你大可不用管他。”
趴在桌上的人叫得更凄惨了,然而莫名却阻止莫惑安慰他,算盘打得噼啪响,继续校对账目。
茶修哭得嗓子眼发干,直起身倒杯茶水喝光便又趴下去装孟姜女。
莫惑哭笑不得,这种场面也不是第一回看了,但每每看到都是让他不知如何反应……这人怎么如此无赖。
未来得及让茶修哭够,门外来人传信。原本哭得天昏地暗的人又直起身来,接过信淡定地读起来。
见状,莫惑不知如何反应,揉揉眉心。
莫名给他递上茶杯,笑道:“别在意,他就是这样疯疯癫癫的,让他闹够了,便会找别的乐子。”
这是什么话,莫惑摇首:“偶尔也要顾及他的感受。”
“……你莫对他心软,他这人若是得了几分颜色,便要开染房了。”
“是吗?”
听他这样形容茶修,莫惑失笑。的确有几回茶修大闹,闹够了就哀怨地数金子,数着数着又心情大好……如此奇诡的性子,还真让人无可奈何。
“要是你嫌他吵,我倒可以让他睡一觉。”说罢,扬扬手,袖子甩响,可见这一手甚为凌厉。
他们聊着,茶修那边却撞翻了桌子。二人把目光调向他,困惑地看着脸色发青的他。
茶修拿信的手抖擞着,仿佛万分惊恐地看了莫名一眼,脸色由青转白,此时又似乎要转为酱紫色。
“怎么了?”莫名疑惑地问着,视线落在信件上,他三两步过去,夺过来。
墨色楷体小字书写工整,内容也没有差错,然而随着内容被解读,莫名却把信纸抓破了,脸色比茶修还要惨。
“怎么了?”莫惑也注意到不妥当,上前问。
莫名没有回答他,一双眼睛只懂得瞪着信件,一脸难以置信。
茶修不敢去夺莫名手中信件,就把莫惑往旁边带开,对连连探看莫名的他说:“顾君初出事了。”
“啊!”莫惑抽了口气,强作镇定:“究竟怎么回事?”
“不知道,信里只说顾君实与别人决斗受重伤后摔落悬崖,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
“说是被急流冲走了,生死未卜。”茶修一边说着,一边把他往外带:“快走,先离开这里。”
要是莫名发起疯来,他可没信心全身而退。
莫惑未反抗,却远远喊了一声:“莫名,我回府里收拾,你也快点回来。”
莫名只是僵硬地点头。
“唉?!”茶修不明所以,唯唯诺诺地跟着莫惑往外走,再回头的时候,屋里哪儿还有人影。
这时候还是中午,女王正埋首于国事,才要透口气,就见旁边侍从目瞪口呆,她淡定地把视线移落前方,看见莫名,心中惊讶,脸上却没有表露。
“儿臣向母王请安。”
“请安?”以这种方式?但他敢作,女王也敢受,当下笑得宽厚,颌首:“皇儿有何事特来见孤?”
特字加重了语音,莫名知道她是讽刺他以这种特别方式到来,但他如此做法,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母王,儿臣是前来告辞的。”
“告辞?”女王终于了解莫名所为之意,深宫重地都能来去自如,他若要走,谁拦得住?
“对,儿臣必须离开堇萝。”
“去哪?”
“……洛山。”
“哦……”女王挑眉,食指轻点桌面:“去洛山所为何事?”
知道不能含糊,莫名直截了当:“君初出了点小事,儿臣需要前往帮忙。”
“他?”女王自然不好奇顾君初为什么会在洛山,一座城墙不可能困得住他们。
女好奇的是出了什么问题,才让自己的儿子如此焦急。但她一再探问,仍是得不出结论。你来我往了一番没意义的交谈,只知道莫名去意已决,女王却仍有所坚持。
“如果孤说不呢?”女王试探地问。
莫名勾唇一笑,从容的表情与女王有得拼:“那儿臣就当离家的小孩。”
“别忘了你家中还有二人。”女王反过来威胁。
她当初就考虑到有此等作用,才勉强让莫惑和嫣鸠留下来,如今总算派上用场了。
莫名听了她的威胁,当下恼怒,脸上依旧带笑:“母王是不让我去吗?”
“是,顾君初尚不能解决的问题,你又有何办法?何不让孤派发人手给洛山,让你们的师父自行处理?”
很好的做法,但这不是他要的:“解决什么?我只要去寻他。”
“……”看着那双眼神坚定的眼眸子,女王轻叹:“那你要放下家中二人吗?”
“不,我会把他们带上。”
“……我说了不放。”
“母王,你愿望儿臣救不着自己的爱人吗?愿望儿臣与你有一般遭遇,经历一般痛苦吗?”这一句话莫名原不准备说,但他却只是幼稚美好地想着,结果现实还是需要他残忍。
母子再次对峙,然而女王却处于劣势,即使她手握绝好优势,却怎么也无法压倒莫名。她愿意?不……她从来都不愿意。
“若要孤答应也可以,但孤会派人监督你。”
“行。”
莫名回答得干脆,女王反而有点应接不过来。
“反正儿臣若是说不,母王大概也会暗地里派遣人手,那儿臣干脆答应了。还有哪些条件?”
女王沉吟半晌,便艰难地开口:“答应孤,永远不与大纣皇室有所接触。”
“咦?”莫名愕然。
女王看在眼里,却不准备解释,挥挥手便说:“下去吧,孤的人随后便与你会合。”
她出奇的好说话,莫名反而犹豫了一下子,但也只是一下子,他就不顾这么多了,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去。
等他走远后,女王长叹:“玉扣,要来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金椅后出现一名清瘦黑衣卫士,正跪伏于地上,恭敬地应答:“小人知道。”
“那就去吧。”
话落,原地只剩轻尘扬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