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姓苏,名瑛。苏是姓氏,瑛指玉的光彩,似玉美石。从名字可见苏瑛的父母说不定就是红楼的粉丝,把自家儿子的名字起得是既典雅又文艺。但这对父母挥一挥衣袖,很诗意地升天了,留下苏瑛一人,扛着这个略显女气的名字,他最近被戏称为苏小妹。
春去夏至,鸣蝉唧唧,风捎不去暑气,却搅动了繁枝茂叶,树荫下淡光婆娑疏落。苏瑛站在树下仰望那点点金光中被深绿衬托的粉红色,那是一颗又一颗硕大的果实,累累挂满枝头。
苏瑛并不喜欢番石榴,因为它是高明的骗子,甜香总会让人忽略其本身带有的酸涩味。这会让他想到自己——有叔父抚养的幸福孤儿。
纵然如此,他还是在书包里揣了两颗果子。
苏瑛是耐心的猎人,他沉着气认真地做功课,偶尔会抬首看向窗外圆润可爱的果子,看得入神的时候,不觉以见齿轻轻啃咬笔头。蓦地察觉自己的动作,他轻皱眉头,再次将注意力投入功课中。
一周后,苏瑛背靠在窗台下头,听着院子里头那一片喧闹,笑了。
“活该。”
他的同学刘二霸因偷摘番石榴被捉了个现成,见了家长,学校里也记了小过。一干同行者被罚抄一百遍校规,每人得交一篇悔 过书。
正经八百的叔父不了解安分的苏瑛有这种心思,头脑简单的刘二霸更想不到他每天欺负的苏瑛会以这种方式反抗。
苏瑛一辈子也只能这样过,他得遵循叔父的教育,当一个安分守己,不惹事生非的好孩子。安分地升学,安分地工作,安分地终一生。他大学选读的是心理学,戴上好孩子的面具揣摸所有人的心思,但他的心思藏在哪里。
只听他的教授说:“他是最难侍候的客人。”
总之苏瑛就是这样一个人。
鑫二十五年——
二月,天气微凉,但断不会让人觉得冷。一件薄衫,再多也就是披上厚一点的罩衣,这就够了,足足的够了。但莫名不够,他披着狐裘仍不够,还得捧上怀炉,再给车子里烧个火盆,弄得狭小的空间里热气腾腾,仆从都不愿意跟他待在产个火炉里头。即便如此,他的唇上却未见血色,轻咳声始终不间断,同重山一般,绵长续远。
莫名从睡梦中醒来,打了个寒颤。关于上一辈子的梦,总让他觉得不真切。这样的梦境从小时候就一直相随,莫名分不清他是苏瑛还是莫名,但救他的恰恰是苏瑛,是莫名还是苏瑛都无所谓了。
“是少喝了一口忘川水?”莫名轻笑,撩起帐窗一看,远远延伸开的高墙已近。这个他离开了近十三年的都城,终于再一次接近。
车夫是莫家派来接二少爷的,车子进了城便直驶莫府,只是莫名究竟有自己的心思,他轻咳几声,唤停了车夫:“到缕香阁去。”
赶车的家仆实在被吓了一跳,缕香阁可是烟花之地,老爷要他把这病痨子般的二公子接回去,但公子却要到妓寨,他都没了主意。
莫名不给人拒绝的机会,专横地命令:“走,别给我担搁。”
随车的仆从面面相觑,但这是主,他们是仆,不想听也得听。结果空车子带着热气回莫府,关于莫家二公子的传言在城中传得风风火火。一个病痨子,还要是一个好色的病痨子,这够稀奇了,但莫丞相的反应更稀奇,他大人竟然大手一挥,扔一句由他去罢,就真的不管了。
莫家二公子在烟花之地流连忘返,回到尧都半月,竟然在缕香阁的花魁房间内住了半月,而且足不出户,外头的留言也越传越难听。
楼香阁花魁蝶娘的房间外,偶尔可以听见轻咳声传出,门外窃窃私语,门内花魁半卧在俊秀公子怀里,说的却不是绵绵情话。
“莫二少爷,你就真不出去露个脸吗?”蝶娘的语气别说甜腻,连和善都谈不上,掺站重重的讽刺意味。
莫名挑高眉,他喝一口龙井舒缓胸口的闷感,脸上又是化不开的优郁。
蝶娘看得直翻白眼。
其实莫名长得好看,虽然身子不好,整天病恹恹的,一身从来就缺贬血色的白皙肌肤,看着就是病得不轻了,但也不能说他是病痨子。因为看了莫名长相的人,大概都只想到一个词——病美人。
莫名不像莫丞相,莫丞相作文官的却长了一副武将的煞气脸,就不知道是否像他无缘相见的母亲,至少莫名就不知道这一辈子的母亲长什么模样。莫名长一张容长脸,脸容姣好,剑眉星目配悬胆鼻,薄唇线条柔美,样貌偏中性。大概因为身体不好,身段偏瘦,凭地一看,除了身高,还真不怎么地可取。
这样的身子,配上这样的脸容,还有这种表情,着实让人不忍。只得叹说这分明是长错了姓别,乱了阴阳,如果他生为女子,大概又是一祸国殃民的祸水人物。
表面上是这样没错,但蝶娘觉得这人已经够祸水了,已经祸水得不能再祸水了。
“莫名,如果不是顾君初交代我照顾你,我还真想把你从这楼台上扔下去。”说罢,蝶花魁坐起来,轻轻摆弄起凌乱的衣衫:“什么时候离开?”
莫名脸上表情一改,那种死爹没娘的忧郁表情不知道甩哪个旮旯去了。他瞄一眼涂着朱漆的雕花窗柃,随手拎起丢弃在旁边的狐裘披上,施施然地打个呵欠:“现在还是太冷了,我真不应该听老头的话而离开洛山的。”
“哼,以你这个破败的身子,本来就不应该离开顾君初。你的病太诡异,我都快被你冷死了,啧。”蝶娘嫌弃地啐一记,玉手撩拨秀发,风情万种:“真是亏本的生意。”
看到如此妖娆的美人,莫名是真实地投给她赞赏的一瞥。薄唇轻勾,习惯地伸手遮掩,挤两声咳嗽作掩饰:“是呵,缕香楼的蝶娘子内功虽然是阳系,但毕竟是纯阴的女儿身,这功夫还是欠了火候啊。”
说罢,怜惜地轻轻摇首。
蝶娘直想一巴掌刮过去,再给这只狐狸一顿好打,出一口恶气。但她忍下来了,她缕香阁做的可不是普通生意,表面上是风月场所,接的其实是人头生意。只要金子够,手起刀落,口碑一直绝佳。只是,但凡正当生意拜的是官门,像这种不法勾当,拜的就是武门。因此在江湖上奔走,总有不好开罪的人,就如这莫名后头的人——顾君初。
顾君初是洛山武尊的第一传人,武林榜排行前五名的高手,要是开罪了他,还真不好办事,先不说他是洛山下一任接班人,而且他结交满天下,稍稍号召一声,她们缕香阁就得鸡犬不宁了。
这么一想,蝶娘叹一口气,干脆坐下来翘起脚,学着莫名那般惬意:“你呀,就不回府里?你老爹莫丞相传你回去,肯定是有事,说不定要让你当官儿,不回去就真没问题?”
“当官有什么好?”莫名装作惊讶地瞪圆了眼睛:“难道说蝶娘喜欢当官?要不本公子帮你求一官半职,咱俩就好当一双祸国殃民的奸臣贼子。”
说罢,又做作地轻咳两声。
“……”蝶娘忍了忍,脸上表情微僵。半晌以后她将鬓间乱发挽向耳后,重新调整簪子的位置,她毕竟是从刀口子里讨生活的,即使是女子,锐智一向过人,这下子她的声音显得冷静:“你在洛山待了十多年吧?既然从未回家,莫不是你跟莫丞相的关系并不好?”
“哦,思维敏捷,挺好。缕香阁的确是个好地方。”莫名随意接上一句,表情倒是不甚在意。
蝶娘眉间轻颦,她不知道莫名打什么主意,反正相处的半月,她就是摸不清楚莫名的心思,也知道这家伙不好猜透,她不经思索,随意攀谈起来。
“尧都有多大?以你莫二少的特殊情况,能不招人口舌?”
“嗯,的确。我过去可是城中热话。”想起儿时趣事,莫名是真心一笑:“这补上的童年是过得不错。”起码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苏瑛是从不能做的,他只可以装作做功课,凝神想些小阴谋教训欺负他的家伙。
莫名这句话说得莫名,蝶娘听得发蒙。恰好这时候蝶娘的婢女拍了门,就听她说:“莫家总管来了,说是必定要见莫二公子一面,有重要的话传达。”
蝶娘把目光投到莫名身上,莫名想是过了半月,莫丞相大概是想知道儿子是否真的回来了,特派管家来探看的,就不阻挠:“见吧,让他进来。”
当莫管家父走进花魁的房间以后,忍不住退了一步,因为房间的高温还有浓重的药味。但也仅止一步,他还是进去了,大步迈过外堂,进到内室就见着躺在长椅上的莫名。青瘦的二少爷脸色苍白,呼吸轻慢,胸膛轻颤就是一串咳声出口。
蝶娘悄悄白了莫名一眼,因为这家伙明显在装模作样,分明没这么严重的。
莫名有气无力地睐了莫管家一眼,仿佛连撑起眼皮都感到吃力,半死不活地挤出如蚊喃般的一句话:“莫总管,别来可是无恙?”
莫总管额上渗了汗,一半是因为房间的温度,另一半却是因为少爷的慰问。
“二少爷,老仆是奉丞相之命,前来带二公子回府的。”
“不回。”莫名使小性子,不愉地别开脸:“府里可没有像蝶娘这样的美女。”
蝶娘配合地挨过去,被莫名抱个满怀,莫名冰凉的体温还是让她哆嗦了一记,一边巧笑情兮一边深意地瞄了他一眼……又发作了?
是啊……莫名也回以含情脉脉的一眼。
这么一看,就像两人在调情。老管家不忍地别开了视线,但主人交代的事还是得完成的。
“二少爷,老爷已经在府中等你,请跟老仆回府。”说罢作揖躬身。
“你……咳……”莫名一边串重咳,仿佛要把肺咳出来,大有被气着的姿态。他咳了老半天,蝶娘就帮他拍了老半天。莫名拿手帕一挡,直是龇牙裂嘴,不为别的,就为这手劲,蝶娘是真想把他给拍死。
“二少爷请保重。”老人家看这阵仗,是吓了一跳。虽然听说过二少爷身体不好,倒是没想到是这等状况,他开始怀疑二少爷能不能活过今年冬天。
莫名许久才缓过气来,犹豫了半晌,才答应:“要回去便回去罢,但蝶娘我要带上。”
蝶娘一咬牙,心里盘算着这费用如何加收。
莫总管听说二少爷要带娼妓回丞相府,心知这行为不体统,可是想到相爷对待二少爷的态度,也就把话吞下去了,应了便是。
既然他退了一步,莫名仿佛得意了,也就不为难,终于移步出外,和花魁一起乘上回府的轿子。
门外一片哗然,一是因为花魁青睐莫家二公子,二是因为莫病痨子的容貌。
莫总管隐觉头痛,他悄悄遣了家丁传话去,自己则随轿子,送这麻烦回府。
轿子内却又另一种风情,风流美人与尧都花魁正浓情蜜意地讨价还价。
尧都二月,杨花又飘了满城,此时莫名觉得它们像雪,让他打自心底发起寒意。
反正他讨厌二月,讨厌杨花,胜过那寒冬和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