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离铛的信
小铛:
见信如晤。
当你看此信时, 定已知道一切了。很抱歉, 没有提前告诉你,我只是不想又一次和你说分别,虽然我知这只是那个掩耳盗铃的人。
有人道, 分离就是一坛酒,越长越长。也有人说, 忘却的时间,就是一坛酒的时间。分离是什么?是两地相隔吗?是朝思暮想吗?是一次又一次离开与留守吗?分离是什么, 你知, 我也知。
你说不分离,你说长相守。我也很向往那样的生活,插花解红豆, 荡舟芦苇间, 管它帝王千秋,只煮一壶清茶笑飞鸿。但说真把一切都抛到脑后, 我却也没有四大皆空的大智慧。你若问我到底放不下什么, 我回“红尘”二字不知够不够称得上答案。
天山之上,天师开始集兵,当菲护法亦开始酬兵应对,两方的拉锯已经走到了尽头。前几日,天师在礼贤阁大举集兵, 意在给当菲施加压力,大乱之时,邺心卷带了冷萧的兵符逃之夭夭。冷萧已亲往去追, 料是该有去无回,此番之下,竣邺山庄凶矣。邺心想指令冷萧麾下的暗门残部配合自己在庄内的人马,内外夹击邺飞白,用心之阴险缜密,切齿之恨。借我之身份,挑拨当菲护法和天师之争,更引出兵符的机密所在,更借由次引出的混乱盗走兵符。
邺心蓄谋已久,狼子野心,此番内外兵变,我恐飞白应对不及,却人单力薄,无可相助,只能希望能赶在邺心之前将其诡计悉数告之,劝其堤防,万事小心。查天山之上,无我可信之人,更无邺飞白可信之人,唯有你。
峻邺山庄对你有养育之恩,传你武艺,授你做人,传道授业。父者,搓泥为人;师者,使人为人。人为一世,无知则无眼,无识则无耳,无道则无心,教导之恩,何以为报?别说什么来世犬马,今昔仍在,来世何世?如今竣邺山庄虎狼在伺,内忧外患,你吃邺家粮长大,怎可坐视其危而负其手?百善孝为先,十余年血肉长成,恩比父母。大义为先,天地不仁,礼法仍在,为人忘义,何置身天地,容于天良。峻邺此劫,事关生死,邺心之流,谋以权位,不择手段,拉帮结党,极卑鄙阴损之手段。若容其□□,则忠良戢,奸当道。想那竣邺万千男儿,更有无数弱寡,同门相煎。如今竣邺危难,已是全系你一人之手,邺飞白若在万全之下,当可与邺心全力一战。如若不然,且看竣邺千万屋舍成烬,面目全非。竣邺之行,你无可推辞。
我挑开车挂帘,走出来站在车辕上。
“圣女,此地危险,快回去吧!”赶车的人匆忙道。
“停车——”我大声说。
“圣女……”赶车的人有些为难,但并没有停车,周围的带刀听闻了响动,纷纷驱马在左近。
我冷眼扫过这些当菲琳雪的死士,道:“不想看我咬舌自尽就给我停下!”
小铛,我还记得那时你随飞白围攻光道,我在城墙上看到过你的样子。踩着马镫,背上弯弓。少年轻狂,千骑卷平岗,弯弧摘天狼。你若为我封了那弓,弃了那马,只寻那镜前黄花,多年之后,可会想念那边关风啸,兵营冷月?我知你会说,那是心甘如饴。可是我不愿,离铛,我不愿你忘记了拉弓只记得挽发,我不愿你落灰了盔甲只操持着锅碗,不愿在茶米油烟中打磨你的棱角,消磨你的志气,让你在多年后后悔。男儿血性,本是天生,挥斥方遒,笑谈江山,煮酒江湖,美女如云剑如虹,哪里个男儿不向往?如今只不过被偶然一片落叶遮住了眼,看不见万千山水如画。再等个几年,你就明白了。
车停下,我依旧站在车辕上,冷风过,衣角就飘起来。
我说:“你们都走吧,我不会去其他地方。”我抬起眼,天山顶上,红色琉璃的屋顶正闪着瑰丽的色彩,“都记着,我不是圣女,也不是任何什么人,若当菲琳雪问起来,你们就回我已安全送到。”
几个死士愕然道:“属下不能!”
我一个一个扫过他们的脸,坚定的,热血的男儿那虔诚的目光,我低低喃道:“天命有昭……”慢慢闭上眼,眼前,那个孤单的银色的面具依然悬在空洞的黑暗中,掩盖了一切原委,收起真心,淡淡发射着冷清的光。
几个死士顿时肃然起敬,双手交叉置于胸前,低声款颂。
小铛,我也曾心许过一个人,初识情滋味的甜蜜,对初次的怦然心动执着不已,却在日后慢慢明白,当时爱上的也许只是爱情本身而已,好比做了个一件美丽的衣服,然后深深迷恋上了这件衣服,这时有个人出现了,便把这衣服挂在他身上,便以为这个人就是吾爱了。可是,吾爱,是么?
爱上的是这件美丽的衣服,还是穿衣服的人呢?
等到后来,再遇到美丽的人,我也会想,我爱上了,是斑驳的面具,还是面具下的人?
所以,你呀,日后就明白,世间万花遍开,再回首,落叶只是个美丽的笑话。落在心里的朱砂痣,或是挽不回的白月光,有些缺憾,有些唯美,落在心间,落在彼时,却也够多了。
我没有与你同去。
当菲琳雪面临巨大的压力,冷萧不在,天师步步紧逼,虽然表面上势均力敌,但其实当菲远不是易扬的对手。当菲琳雪对天山,对我,一片赤诚,不忍睹其惨败。邺飞白此次得其援手,希望他日能对当菲回以一二,而今对于当菲琳雪,只有期盼冷萧可以无事归来,或者可以招揽部分暗门的援军。
天师出兵压迫,由出在我,如今惟有自缚上门,或许能暂时缓解双方局面,当菲琳雪能有片刻喘息,也不至于自乱了阵脚。
我不能同你去啊,难道让当菲琳雪一腔热血对空月?让这天山楼塌血洗?你可知,当菲付我身的信仰之重?付之魂,付之血。天山之乱,责不在我而起因在我。我曾历经暗门内战,如今仍可听见那些亡魂的□□,朴藤戈,平娇,虞枕水,广子林……眼看天山硝烟滚滚,我却只看见天之顶上亡魂飘荡,盘桓不去。
几番威逼游水下,这队死士依然不肯离去,赶车那人问道:“那么圣女,你要往何处去?”
“天测殿。”
所有人均沉默。
我环视四周道:“你们若陪我前去,定是有去无回,你们可明白!”
赶车的人扬起头,昂然道:“我不怕死,我送圣女前往!”
片刻后:“我也是!”
“我也去!”
“还有我……”
我举手制止了他们说下去。
我冷冷环视他们:“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吗?”
“去,是天昭,更是形势。当菲护法如临渊口,生死悠关,你们是她全心相信的精英,正该生死想随,怎么可能随我白白送死?我去无可忧患,你们则是命不保夕。都走吧,命令你们。”
一时,噤然无声。
对了啊,你会问,你怎么不恨呢?天主教才是害你的凶手,到底在牵挂什么?
“红尘”二字不是答案,或许只是借口。
说一千,道一万,我也是痴,也是念,也是傻。
以前看一本书上说,当你弥留之际,你会想起什么?是万贯的家财?是无上的权位?还是生死的爱情?也许都不是,只会想起,你最寒冷时的那杯热茶,你最饥饿时候的那碗残饭,你最孤独时候的那个怀抱。那个不早不晚,恰在那时拨动灵魂的双手。
我曾绝望,也曾在死亡的边缘游走。那时我总起那双手来,想奔上去,展开那手心的纹路,可有与我纠结。
可我一度不相信,一度不确定,这么一路猜疑,一路否定,想隐藏,欲盖弥彰。
嗔,人的原罪。
我却开始庆幸我的救赎。不管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都是刻在心上一道又一道,人都道:爱恨的距离,有时候比一张纸还要薄。一个又一个报不完的恩怨,最后只会埋死了心。
等个百年,多少爱多少恨,不都灰飞湮灭,浮世冉冉,还剩什么?爱又如何,恨又如何,不变的只有浮浮苍生,莽莽天地。
何其如瞬,能拿多少爱,能拿多少恨?
我不恨,绝对不恨。都会如瞬,都会随烟,都会化尘。
“红尘”不过是个借口,最堪不破,不过一个说来可笑的“情”字。
说傻子有一妻,傻子想给妻买双鞋,走了三座山,过了三条河,去了集市买鞋,却不知妻足长,于是又翻了三座山,趟了三条河回家比了妻的足,就这么双手比着又越过三座山,渡了三条河去给妻买鞋。
我想傻子定是真傻,双手比着,翻山越岭去给妻买双鞋,可是,比着的哪里是个足长,比着的分明是个“情”字。
小铛呵,现在你可明白?
我就是回绕不去的灵,万般波折回到天山,逃不开,斟不破。明知一无所有,也别无所求,只求这碧云如洗,长空浩淼,卿卿常在,油锅也罢,刀山也罢,我心如饴。
邺飞白知道芷蒲谷所在,芷蒲谷的主人就是那阎王劫所在,天下虽大,若说有人能愈治你的耳朵,也许就只有先生了。邺飞白平定邺心之后,定会带你寻医,你别使性子啊,一定要去的。
那时天山的危机可该尘埃初定。我等你佳音。
该走就走吧。当走莫留。
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
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
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
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其实你该知道分离是什么。
我说不再分离,没有骗你。
清字
死士走后,我在原地伫立片刻,整一下裙摆,浅浅笑了一下。
顺着去天策殿的近路,慢慢走上。
我衣着并非天主教人事,却明显是上等布料,不是寻常仆妇可比,刚走出小道,便有暗处的隐卫跳出来呵问是谁。
我淡淡扫过,回道:“回禀你们天师,说‘二月春风似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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