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里吹来的轻羽, 偏偏缠绕着衣带不去。
身旁是得讯匆忙赶来的年殇, 许久不见他,只见他背开始弓了,皱纹更深了, 眼也不比以往锐利,仿佛突然衰老了很多。
“……我带您去天测殿吧, 天师正在等您……”老人看我片刻,垂目才道。
我微微欠了欠身:“麻烦护法了。”
年殇闪身让开我的欠身, 轻叹一声, 扶起我来,抿了抿唇,半晌, 低声道:“……委屈您了……”
我不答, 默默随他走着。
周围还是天山的景色。
年殇走在我侧,前后左右是带刀的护卫。却是一路缄默。
“您不该来的, ”年殇突然低声道, “天山已经有圣女了,还有不到三个月就登冕了。”
我看了眼他,他沧桑的面容里甚是平静,却显得格外语重心长。
“不是我自己来的。”我答道。
年殇便不说话了。
“年护法为什么这么说?”我问道。
年殇斟酌了一下,缓缓道:“老夫我老了, 很多事情看地不如以往清楚了,三朝伺主,确实太长了。”
我淡笑一下, 直言道:“没什么,护法不想说我不提就是。”
年殇或许没猜到我如此直接,被哽了一下。
沉默片刻,我道:“我今次来,有两个目的,其一,想劝天师放过当菲护法,当菲护法不是反,而是受了小人教唆。虽有罪,也希望最后不要落得同水护法一样的下场。”
年殇苦笑一下:“天师怎会不知有冷萧这号人物煽风点火,但当菲信仰太过纯正,容不地沙,新圣女身份离奇,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赞同的。”
我点点头,又道:“其二,就是天师这时兵压,对当菲很是不利,就算不能解除当菲的危机,能帮她多争取些时日,替她缓解一二也是好的。”
年殇愕然止步。
我回头看着他,笑了一下:“天师不是说要人吗?现在人到了,他说什么也不能马上兵变吧。”
他睿智却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可以把一切看穿,却突然笑了一下,提步跟了上来,淡淡地说:“天师其实也是兵行险着,动大股兵力去施压,其实后方的防卫出现了很大漏洞。”
“哦?”
“天师的部署其实也还没完全到位,只是听闻您落于敌手,匆忙搬兵,连圣女身边的侍卫都抽调了去……前些时日,天山地龙做乱,偏偏震塌了天女殿和天颜殿和侧殿,圣女暂住在天宝殿本就不安全。天师说此番举动是为了威慑冷萧,调他的藏兵出来,实际上,说是全是为了您一人,绝不为过。”
我看了他一眼:“我以为护法你不想说。”
年殇笑了一下:“我与水护法十余年忘年之交……当菲护法是我一手教导的□□,如今老夫我老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他说着,背似乎更驮了。
两个人默默走着,前方,隐隐可见天测殿的墙辕,我低声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天测殿前,隐隐可见一叶白衣飘飘,轻挽的黑发如墨,姿态如梅。
年殇突然大笑起来:“是了是了,但求最终‘也无风雨也无晴’。”
渐渐走近了,可见易扬如降仙神子般的容颜,鸽子灰色的眼里平平淡淡。
突然觉得心里吹来不知该往何方的风,想起那张银辉的面具,竟莫名其妙地乱了。
易扬对年殇点点头:“辛苦年护法了。”
年殇恭身行了礼,带了周遭的人去了。
易扬美目扫来,示意我随他走。
我垂下目来,静静跟着。
“天颜殿侧殿已经塌了,天山之上你也看到了,说是兵荒马乱也不为过,从今日起,你住会意堂偏阁,”他突然停下转过身,看着我冷冷地说:“你若出了这门,杀你亦无需我亲自动手。”
我点点头。
他表情更冷,提步继续走。
记忆中的会意堂总是阴暗湿冷,我常会想,常在那里待的人,比如苏沩,比如易扬,在一盏白烛下,到底会想些什么。却没想到这次的会意堂的大门是为我打开。
我跨进去,易扬站在门外没有动。
我转过来看着他,他背光的轮廓更显瘦削,侧光打在他流畅的下颚上,紧闭着唇,目光之深,无从去猜。
我说:“我有话跟你说。”
他缄默片刻:“若是为了当菲琳雪,那就免了吧。”
我低下头,紧紧抿着唇。
半晌,我小步慢走到他面前,喃喃道:“算我求你,放过她好吗?”
他却突然退后一步:“凭你!?当菲送你来就说这个么!”
我抬起头,看他眼里弥漫的风雪,缓缓地说:“你该知道当菲的心,为什么?现在我就在这里了,不逃了,你能放过她吗?”
他眼里似乎又冻了一下,低下头来,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眼睛微眯着靠近我的脸:“你是当菲的美人计么?”
突然仿佛脚底踏了空,一颗心直直往下掉。
我睁大了眼睛。
双人四目,这片刻,我想我们都是想寻找什么,却又什么都找不到。
他猛然推开我,又回复了冷清平淡的神情:“我还有事,你的话推些时日再说。”
我退后一步站稳,眼睁睁看他拂袖离去。背影居然有些匆忙。
我站在门边一会儿,浅叹了一声,转身进门,门扉便在身后关了起来。
会意堂其实不是全黑,而是为了塑造庄重的气氛,透光不是很好,四周都是厚重的腥红色垂幕,可从很早以前,华焰死,苏沩专权了以后,这个会意堂已经失去了本来的作用,而后的我又不管政事,现如今几大护法死的死,叛的叛,这会意堂,算不算天山最落没的地方?
会意堂的桌子很大,上面推满了文书通牒,帐本如山,全部是一个清俊的字体在批阅。我翻了翻,没敢大动,我已不是圣女,这些东西不好多看。
会意堂的偏厅不大,甚至说,有些小,但东西很少,很干净,惟独软塌旁堆满了书册。
幸好这里蜡烛有很多,我点上两盏,拿出那本手卷,这么细细读来,时间也就过的很快。
忽而隐约听见大门开阖的声音。
我把手卷揣好,从内堂走出去,却见外面鱼贯而如许多侍女,带着宫灯锦被,梳镜华服,最后进来的是易扬。我看着这些侍女把这么一大堆东西往偏房搬,望着易扬道:“不记得叫人送饭来,倒记得这些无用的东西。”
他看我一眼,淡淡道:“哦,忘记了。”
侍女动作很快,立刻把小小的偏房塞地满满的,光缎面的被褥就三床之多,手炉香鼎,烛台银梳,无一不是精致典雅到极处。
看着侍女动作,我自嘲地笑了:“我是不是该谢谢你?”
他瞅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又笑:“我本以为这回定是铁牢相候,想不到还是好吃好喝伺候着。”
他冷然道:“要我关你容易地紧,天测殿底下就是地牢。”
我转头看着他:“那你怎么不关?”
“我为什么要关?”他皱了下眉头。
“我不是,邺永华的女儿吗?”我平静地说,“你灭门仇人唯一的血脉。”
终于,他面上神情似出了一条裂缝,身子轻微地晃了晃,一转眼,却似乎隐隐压着什么。
“都下去。”他对侍女说。
侍女们行了礼,列着队出去了。
易扬慢步走到书桌前,撑着桌面,抬眼问我:“你知道多少?”
我半咬着下唇垂目不语。
“谁告诉你的,你知道多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说地很慢似乎很艰难。
我思忖片刻,用细微的声音说:“我知道,邺永华屠你满门,福威镖局上下两三百口人,上到九旬老叟,下到满月小儿,只存活了你一个;庄园毁于一炬,满门覆灭,最后你流落天山,收于苏沩后院……”抬眼看他,他依然表情不变,唇色却有些微微发白,“十三年后,你成了天师,成了替福威镖局最后的报复者。”
易扬看着我,目光有些闪动,最后终是收起涟漪,转开眼道:“哦,知道地差不多了。”
我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你,就没说的吗?”
他笑,笑容在嘴角漾开,眼睛却没笑:“说?说什么?你不都该能猜到吗?让你流落暗门的是我,让你无处可去的也是我,你本没有错,但我福威镖局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难道就错了?”
我瞥开眼,心微微有些痛。
“这些年来我残喘一口气,”他依然在笑,眼睛的灰却更深了起来,“若不是大仇未报,何必苟延在人世?我父的冤灵还未散,几百口人的命还挂在那里,我向你一个人讨,过分?”
我喉咙很干,像被什么东西一直烧着,嚅嚅道:“……那暗门……”
“暗门门主是个白毛小子,也不知和你哪里来得深仇大恨,我见过他,一提起你都咬牙切齿,却没想到你能活着从暗门出来。”
“够了!”我突然大声道,只觉得两行热热的泪从旁滑下,一路心酸,“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看我难受你很高兴是不是!你想听什么!自从我离开天山,先是被人□□,而后扔入妓院,成了登台的□□,再一路成了那门主的禁脔,有了他的骨肉,我费尽心机从那里逃出来却依然被抓回去,最后落得连孩子也保不住,你高兴了?!你得逞了!?你满意了!?我还留一口气在,你随时可以一刀杀了我呀,替你那亡父和镖局几百口人报仇!”
易扬脸色更白,手握成拳,眼里似又隐伤却生生封住。
我一摸眼泪,走到桌子对面,直直望着他,款声道:“我也可以恨你,但我不想恨,仇恨怎么会有尽头?我也走过血淋淋的路,而你,你能放下吗?”
走近他,可见他唇色泛白,气色格外地差,呼吸也有些乱。
凝眉望,眼如泉,神谴之下等待的归途……
目含语,催心肝,银灯一曲太妖娆……
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他却深深呼吸几下,默默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那道白色的身影,发丝散落其上,因走地很快而被步风带起。
他走地很快,仿佛逃亡一般……
我站在屋内,内心如煎,只慢慢闭上眼。
再回内堂看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
罢了,不看便不看吧。
我又慢慢踱回大堂。
空空的大堂格外冷清,空荡荡的像一个无底洞。
正中是那张宏大的书桌,正对大门,左右下各排八把交椅。
我仔细打量,却突然发现左手下第一把椅子有点不一样。
再细细一想,恍然,这本该是把贵妃软椅,去了坐垫背靠而已。突然想起那时光道的战鼓刚刚响起,天山之山备战之势高涨,没见过战争的我再怎么掩饰也总会流露对从没见过战役的死亡。那时易扬事忙,却刻意把事情都挪到会意堂来做,因为他知道,我在害怕。
我摸索着椅子的扶手,轻轻落座。
一扭头,却见书桌后的位置,仿佛还可见他的侧脸。
手指不自觉地纠缠着衣服。我拼命咬着唇,不让自己掉泪。
凋朱颜往事缱绻梦中不知年华限
一生念蔷薇梦魇半世剪影摧鬓残
我没有等到他回来,夜半的时候只来了很多红衣侍者,行了礼后开始迅速收拾桌上的文叠。
“天师呢?”我平静地问。
一个红衣恭敬地答:“会意堂让于尊驾,天师挪到天测殿倚月阁。”
我点点头。
他们把桌上全部文叠本簿收拾好,刚才答话的红衣道:“多有打扰,也请早些歇息。”随即领着一干人行礼退去。
我木然地看他们做着一切,心里有点窃喜有些酸,他在躲,他在逃,对吧……
我把会意堂全部的蜡烛都点上,一个人痴了一整夜。
会意堂的夜很冷,很寂寞,四周肃萧的气氛压地人透不过气来。那些人前鲜亮的高处之人,都是怎样在角落里舔着隐伤,默默承受心里的煎熬。
会意堂蒙蒙的暗仿佛没有尽头,前路漫漫,却压得人内心空荡,挡不住天上奔腾无边的孤独和凄哀。却念那时,淡淡切切的情,飘渺暖人的谊……
胭脂泪剑成灰愁肠已断无由醉
谁记当年封蔷薇江山犹是昔人非
我坐在书桌后面的位子上,慢慢趴在空空桌子上。
我很想他……想念那时的他……
……很想很想……
昨日青丝冢间红骨
月色晚来枯吊唱相和无
悲喜总无泪也
独独烛哭纵澜干
天还没亮,我似听到一声轻微的声音,浑身一颤,抬头往去。
“吱——”
门扉大开。
黎明的黑暗中,门外静立着一人。
淡红的长裙拖曳在地,精心编织的米色流苏配着黄玉叮当坠在两侧,上端系在七孔玲珑的水晶腰带上,轻挽流纱,长发高高盘起,缀满珠菱,步摇颤颤,一束金穗顺着长发一起落直腰间。
清莹目黑,眉如天成,唇比落樱,不施粉黛自然国色天成。
千湄双手拢在袖间,左右两个白衣红裙的丫鬟提着精巧的灯笼,替她撑开了门。她潋滟的眼带着水波荡来。会意堂的阴霾仿佛都随她眼波浮动而明亮起来。
仿佛过了很久,我的容颜湮没在黑暗中,只凝视这时她被提灯照亮的姿态,那天山的红,仿佛流淌的一滩血。很久很久,她的声音传来,在这会意堂隐隐荡起回音……
“果然是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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