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而今才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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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纲聚精会神地观着棋盘上双方局势, 浑然不觉孟良胤看他的眼光。良

久之后, 终于从棋盒子里拈出一枚来,夹在二指中间,低头道一声:“

霍纲失礼了!”

说完, 一子落下。

孟良胤恍然回过神来,去看他子落出, 不禁‘啧啧’大叹一声:“好

!”满脸的欣喜与赞赏之色。

霍纲站起身来弯腰躬身道:“先生承让。”

孟良胤击掌数声,连连道:“妙!妙!妙!你但凭一子, 就破了老夫

苦心经营十载的大局,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想不到短短几年

时光,你的棋艺竟然精进到如此地步!看来老夫真的是老眼昏花, 这些

年竟完全没有注意到!悲哉!垂暮!”

霍纲听他这一生长长的吁叹, 怨怪责备之气已经溢于言表。他这些年

来,亲信势力日益膨胀, 虽然当初就预料到可能有一日会出现这样的情

况, 提早做了诸多防范,可是,终究还是面部了‘霍党’与‘孟党’两

大势力在朝的互相倾轧,争斗的你死我活。

这几年他内有慕容太后的支持,外有兵权政权在握, 所以‘孟党’与

‘霍党’的天平言中倾斜,孟良胤一派包括他本人,都被打击贬黜, 以

至于出现了如今这个孟良胤被逼称病,闭门罢朝的局面。

事情的发展往往都无法按照人们既定的轨迹,总要偏离,甚至背离,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更何况自己与孟良胤所持政见相去越来越远,双

方各自为政,也不是任何一方妥协得了的了。

他虽对孟良胤尊敬,可是,也不能因私情就在大问题上作出让步。于

是,他不卑不亢地开口道:“昔年先生督导我学习棋法,言棋路便是天

地经纬。正所谓时势造英雄,时有不同,势有不同,处变便也随之不同

。此所谓‘得有道而正焉’者也!若是一味陈规墨守,则江山颓败!物

同此理,人同此心,先生大智慧才,想来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才识不

得庐山真面目的。”

孟良胤静静地听他说完这一番话,竟莫名地心安与慰藉,也只有这样

的人,才接得过自己肩上这副担子。

他深重地锁眉看着他,不驳斥,也不透露自己的想法,只镇定地传下

人上茶。

两个青衣小厮上来,一人托着一盏茶,分别到二人的茶几上搁下。

相府的下人,一个个哪是俗物?!能进相府这个大门的,每一位都不

是平凡人物,所以只可讨好不可得罪。所以相府的下人对当朝的每一位

要员的私家癖好都一清二楚,碰上孟良胤宴饮会客,他们都能在第一时

间布置出符合每一个客人的口味菜色茶果来。

所以,当小厮们上完茶要退下去时,孟良胤忽然叫住了问道:“给霍

大人上的是什么茶?”

“回老爷的话,是新的雨前龙井。”小厮肃立一旁,恭恭敬敬地道。

霍纲喝茶只喝龙井,这是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的事情,虽然不知道是从

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这个说法是从哪里来的,但是,他在人前人

后,确实是只喝龙井这一种茶。

孟良胤听了,悠然地端起自己的茶盏,不轻不重地道:“撤下去,换

了。”

小厮还以为是自己耳虚,听岔了,等回过神来,才才愣愣地问道:“

换成何种?还请老爷示下。”

“府里还有什么好茶?”孟良胤状似闲散地拿杯盖刮了刮茶沫子,漫

不经心地向小厮问道。

小厮思索了半刻,垂手答道:“府里还有昨日新到的苏州的碧螺春。

孟良胤暂不答话,复又刮了刮杯盖,在将要啜饮的一刻却陡然将盖碗

放下,径直道:“下去告诉管家,到库里拿陈年的鄂伦山红茶来,兑了

柳蒿末子煮了,按着昔年的旧法泡制!人随入了关,却也不能忘了根本

!”

那小厮听得完全糊涂了,根本不明白孟良胤的话,可终究是个伶俐人

,将他的话一字不差地记下了,鞠了个躬告退下去。

红茶叶子碾碎了跟红柳蒿拌在一处,加青稞马奶一起煮,这是关外鄂

蒙人的特殊茶品,这些年段氏定都长安后,几乎已经没有人喝这种昔年

旧茶了。

孟良胤今朝却忽然要他喝这茶,霍纲心中繁繁复复,也只静静坐着,

也不作声。

小厮退下后,孟良胤方端起茶碗来,轻啜了一口,道:“杭州的龙井

,苏州的碧螺春,都是名茶,奢华娇贵,不是柳蒿,红叶这些苦寒之地

的植物可比。听说,江南有句古话,叫做‘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二

者可谓相近相似。我年少之时,遍下江南游历,也曾到过苏杭。正所谓

浮于表而象于形,一两日处下来,确是像极的。可是,若是假以时日,

终究还是本源有别的,倘若把杭州当了苏州,或把苏州当了杭州,都是

对不起苏杭风物了!”

小书房是孟良胤在府中的机密重地,他的一切重大的治国方略,军事

部署一般都要在这里思虑研究,所以,周围的环境是极安静极安静的。

只有东向窗子外头,三棵排列的高大的水杉树,投下颀长的影子来,浅

浅的墨色,铺在霍纲整张脸上。

孟良胤说话的时候,他始终微微低着头,静静听着。他自然听懂了孟

良胤的话,借着苏杭来暗喻慕容桑儿与袁泠霜,他拿了其中一个,当了

另一个,这样,确实是谁也对不起!想来流言蜚语已经盛极,传进了他

老人家耳里,也实在是看不过去,才专为这事费这番口舌周折。

书房里静默了一阵,忽然门上传来了敲门声。霍纲想大概是方才上茶

的小厮回来了。

孟良胤高声道了句:“进来。”

却不是那个青衣小厮,而是一个头发花白的长者推门而入,向孟良胤

与霍纲行礼完毕,便恭敬地把霍纲的茶奉上。

霍纲见这个仆人却不似一般下人,身穿锦绣,腰束玉带,气宇不凡,

想来不是仆婢之身。正要站起身来接过,孟良胤却率先出声,道:“这

是我家中的老人了,从拉沃建城,到定都长安,也算是立过几次军功的

人,那年班朱尼河,还是他背着先帝游过的河。”

霍纲一听,果然浑身一怔,不敢迟疑,忙站起身来接过。

那人却也不再回礼,只转身向孟良胤微微一躬身子,自顾退下去了。

倒看得霍纲有点摸不着头脑。

孟良胤示意他归座,又继续道:“他本是我的家仆,随我一起跟着先

帝南征北战。天和元年,论功时,先帝想给了他个正四品,可是他不愿

意受,说自己不是当官的料,还是愿意留在府里。”说到此处,孟良胤

不禁慨然一叹,道:“这么些年,都是他在替我当着家,约束骄横的家

仆,也难为他,从来不曾出过半分错!”

孟良胤不禁顿了一顿,复又端起手边茶碗,啜了两口,慢吞吞地叹一

声:“有宠而不骄,有功而不傲,有爵禄在前而犹能泰然处之,进退有

度,自开朝以来,如斯人,绝矣!……”

****************

起风了,水杉的影子,微微颤颤的晃着,晃得他眼前有些缭乱。他定

定地望着手中这盏茶,幽幽袅袅的暖气浮上来,缭绕在鼻端,将所有的

思绪,在这顷刻间,都拉回了当年。

黄沙,烈日。

当兵,鲜血。

饮水思源,人不忘本。不可忘,不能忘!

可他霍纲,确实从来没有过要取段氏而代之的念头!

“先帝创业艰难,霍纲从不敢忘却。先帝临终受命,更是日夜忐忑,

未尝有一日图安逸……”稳稳地端着那杯茶,看着水杉树影倒映其上,

一片冥灭间,霍纲沉痛地一字一顿道。

孟良胤幽幽地抬起眼来,细细地审视他,没有说话,良久,终是一叹

,道:“陛下年幼,皇太后正当盛年,你我虽受命先帝,可也要谨守为

臣的本分。当年先帝崩猝,四方不稳,才在不得已之下于禁宫之中设置

了内阁值房。如今四方安泰,局势也不似当年危急,从今以后,宫内的

宿值轮守就撤了吧!有什么急递,直接送到府上,若真危急,则连夜召

开内阁会议也不迟,总好过如今总要夜宿宫内,也有损伦理纲常,冷落

了家人!”

霍纲沉沉低头不语,只是死死盯着杯中树影,良久之后,终是一闭眼

,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告辞而去。临走,也终不肯给孟良胤一个

肯定的答案。

******************

元和二年五月,太子太保兼内阁首辅孟良胤上疏幼帝,恳请恩准其告

老。

同日,内阁颁旨,言孟老乃国之基石,驳回辞表。

三月,孟良胤称病不朝,再次上表。

内阁二次驳回。

如是再三,孟良胤仍是继续请辞,同时长期称病,不再过问朝中之事。

权力的天平再次失衡,‘孟党’相干官员,被罢黜的罢黜,流放的流

放,‘霍党’势力独霸朝纲,如日中天。小皇帝如同傀儡,百姓皆只知

国有霍宰辅,却忘了还是一个步履蹒跚牙牙学语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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