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胤彻底退出了政治舞台, 作为一个历尽三代兴亡的政治家, 于耄
耋之年,彻彻底底地闭门修身养性。
至此,霍纲终于从真正意义上成为了这王朝的无冕之王, 大权独揽,
日复一日, 渐渐地,变得越来越刚愎自用。
可是, 与此同时, 霍纲却并未把他最终的那一番话听进耳去。
九城之内,禁苑之中,内阁的值房里, 那一盏风灯, 犹自点亮后宫的
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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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和五年算起,霍纲与春儿成婚已经有八九年光景。府中所有下人
看来, 两人的感情虽算不得你侬我侬, 可也是相敬如宾,是朱门大户里
头少有的了。进府多年的老人,都不曾听到过他们夫妻间有半句吵嚷的
,便是有时候夫人发脾气,也是老爷再三让着, 从来不曾听到过老爷对
夫人有什么数落之词,更别说斥骂乃至动手。所以长安城里,老老少少
无不深知, 宰辅霍大人是难得的好男人,治国有道,为官清廉,体察民
情,又疼爱夫人。
曾经也有霍纲的反对派大肆造谣,说他尊重自己夫人是因为自己是攀
附裙带关系才能被委以重任,毕竟,他是当朝第一郡马爷,先帝的妹婿
,名分在。
但是这种话虽然闹腾了一阵,却也没有什么人真的信,毕竟他是劳苦
功高,众望所归的。
何况如今先帝驾崩,他根本没有必要因为皇室压力而继续担着‘惧内
’的名头,大可以大肆豢养姬妾,以图欢乐。可是,事实证明,他并没
有这么做。
如此,谣言也就不攻自破,百姓也就更钦佩羡慕霍纲夫妻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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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儿自下嫁之日起,便倾心竭力,恪守妇道,清修己身,做好一切的
本分,认认真真地当起了贤妻良母。
她虽然与帝国权力中心的人物关系亲密,可是,终究只是个丫鬟出身
,自卑的心理,也不是没有。她很清楚,如果不是袁泠霜的极力撮合,
她也不能嫁给霍纲。凭着他的功勋和在皇权内部的卓越地位,完全可以
娶到出身尊贵,家境优越的女子为妻,便如当年,孟良胤就曾有意要将
自己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他。而其他的亲王贵族,更是争相与之结亲。
所以,在内心深处,春儿总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因此,从她嫁给他
开始,便用心地学习一切事务,读书,练字,仪容,谈吐,她要求自己
必须具备所有贵族女眷该有的修养,也努力地与贵戚家的夫人们常常来
往,增进彼此之间的情谊,希望借此能在后方对他有所帮助。可是,霍
纲却并不鼓励她做这些,他总想着她自己开心顺心就好,别的事情一概
不用管。因为在他的理解中,让她活得畅快安逸,才算对得起袁泠霜的
托付,才算是‘照顾好她了’。
春儿平时闹完脾气,她总是会用不同的方式来弥补认错,纵使嘴上从
来不说,可是愧疚之情,溢于言表。霍纲也从来不怪她,无论她做什么
,都没有怀过半分怨念,甚至于夫妻这么多年,她连个孩子都没能替他
生,连府里的下人们都暗地里在嚼舌根子,唯独他,从不曾说过一句。
这些年,前前后后不知请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古方偏方,内医院的
太医每旬都来,可是所有人都说他们两个都没有毛病,身体都很正常健
康,至于怎么就没有孩子,实实让人不解。
最初大夫问到她房事问题的时候,她还会害羞得手足无措,到现在几
乎都能主动求教怎样能便于受孕,可是,偏偏好像是老天故意刁难一般
,肚子就是一点音讯都没有!
时间一年年过去,她也越来越心急。有好几次,她都发自肺腑地劝他
再纳一方姬妾,如果他觉得别扭,可以不必从外面去物色,在自己家中
这些丫头里,挑个模样品性好的,收房就是了。可是他总是那一句话: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不必过于在意,宽心些,顺其
自然就好。”
按照常理,这样的夫君,实实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她从一个卑贱的
丫头,到今日的郡主之尊,又是当朝一品,位极人臣的宰辅之妻,况他
待她如此恩重,做女人的,能到她这份上,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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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先帝驾崩之日起,内阁匆忙中拟定入宫值守制度,由阁臣每人轮流
住在朝乾宫外角门下的值房,以防边关或各州有重大事情时八百里急递
送来却没人处理,耽误了时间捅出大乱子。这个制度被称作‘守阁’。
正常情况下,只留一人‘守阁’,每半旬(即五天)轮一次。因为凡
事有资格守阁的大臣,都是朝廷股肱之臣,有一定的决策权力,只要不
是用兵,大额税赋等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一个人就可以做主,所以
,这个制度一直从元和元年起保留到现在。
霍纲第一次进宫‘守阁’的时候,春儿前前后后派了不少家人递东西
进去,一会是衣服,一会是吃食,甚至连他平时用的枕头被褥都送进来
,以至于当时内阁的几位同僚常常开玩笑说:“郡主怕是把郡马爷当成
要去戍边的,连寒衣都预备下来,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啊!”
霍纲自然也不予置评,由他们说去。回头只得交代奴仆们不必再送东
西来了,宫里专门给守阁的阁臣配备了一应所需。
可是,虽然曾经闹过了这个笑话,春儿却依旧如临大敌,每回轮到霍
纲要进宫了,她都提前早早地一样一样给他预备。
第一次听到那些谣言,正是在她给他叠衣物的时候。
朝廷上的消息,最灵通的便是这些达官贵人们的夫人,宫里头这一亩
三分地里,连哪位娘娘养的一只鹦鹉说了句什么话,她们都知道得清清
楚楚,太后宫里的事情,千万双眼睛都在那里死死盯着,又怎瞒得过去
凭着一个女人的敏感直觉,她又岂会觉察不出来。可是,她却什么都
不说,依然故我,为他收拾行囊,亲自送他到家门口,微笑着看着他上
轿,目送他的坐轿离开。
分别时,她看着他恍然欲言又止的表情,心中鼓噪难安,她多么希望
,他可以对她说,跟她解释,哪怕,他说,他实在是情不自禁,她都能
体谅,可是,终究,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依旧是那句‘好好照顾自己’
,拂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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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忍耐力可以有多久?
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清和宫里的芙蓉帐,已经暖了整整三年。
这一次孟良胤‘告病’前,派人来找她,隔了这么多年,她又见到了
这位当年她怕得要死的‘恶人’。因为孟良胤素来严厉,当年对袁泠霜
又那般薄鄙,所以春儿一直不喜欢他。
可是,十数载流光飞逝,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致君尧舜上,半生为公
图’的孟先生,她也不再是袁泠霜身后,战战兢兢捧着一盏香茗的小丫
头,恍然,还是壅城里明媚融融的春光,那个坐在躺椅里,悠闲地侍弄
花草的白发老翁却不再是当年的疾言厉色。
正应了那句话:物是人非事事休!
他的话,向来不多,也不似外面那些人,这个称你霍夫人,那个称你
做郡主,只是叫她坐下,微微浮出一抹笑容来,指着身侧那绿篱里圈着
的一丛开得繁盛热闹的金钟花,道:“到底是要年久根深,前院里也是
种的这品种,日照肥料都不比这里差,可开得那个势头,却是有天渊之
别。”
她似懂非懂地听着,浅浅地抿嘴一笑,回道:“是大人侍弄得好,家
里也有这样的花,可是却委实开得颓败,比不得这里的茂密鲜艳。”
孟良胤听了,但作一笑,连连摇头,道:“你们年轻人,还是做不来
这些,这花花草草,看似是凡物,可实际上,学问大着呢!沉不下那个
心来,开始看不透的!本以为你是个心细之人,原也辨不出这花的区别
!”
春儿听到这里,不禁越发迷茫,脸上却轻轻笑了一声,道:“眼拙之
人,哪里知道什么学问,还请大人不吝赐教,让我也长些见识……”
孟良胤本是微微阖目了一会,到这里,睁开眼来,敛了脸上笑容,拈
须看着那一丛金钟道:“这结藤的黄花,相像者甚多,于天地之达变,
万物相似者,何其多也,就如你府中的那丛,我是知道些来历的,本是
‘迎春’,乃前朝旧邸时就在的,后来先帝赐给了霍纲,就保留了下来
,可却不是与我这里的‘金钟’一个种,世人都不仔细看,所以辨不出
差别来,实质上,这‘金钟’与‘迎春’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