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大人!”戍卫皇陵的守军, 层层关节都依次向他行礼。
她跟在他身后, 一路默不作声低头走着,眼中只有他宽厚的肩背。
即使是这样庄严肃穆的地方,也没有人敢质疑霍纲的权威, 即使,他
此刻正带着一个全身罩着黑色大斗篷的不明身份的人进入即将落下封石
的先帝陵寝。
夜, 暗得深沉。
从墓道一路往地下走,越走越深, 越走越阴, 仿佛这深埋地下的皇陵
真的能到达传说中的九泉一般,离地府最近之处。
每隔十步所设的灯台上,微弱的烛光根本不足以照亮脚下的路, 一切
都那般可怖。
在这帝国最重要的机密之地, 没有人能进入,所以只有他们两个在走
, 一前一后。一致的步伐, 同气连枝。
不期然地,绕过一道石门,眼前霍然开朗起来。在经历了长久的黑暗
之后,慕容桑儿觉得眼睛根本适应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光亮,下意识地一
闭眼, 上前抓住了霍纲的手肘寻求保护。
一直在前面带路的霍纲终于停了下来,站定。
“到了。”霍纲的声音依旧平淡。
这两个字,像是某种肯定, 又仿佛是一个积压了某种期望与渴盼的情
绪的爆发点,在这一刻,她竟微微觉得有点害怕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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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入宫前还是入宫后,慕容桑儿都不曾想象过皇陵的样子,而此
刻,它就如此清楚地摆在眼前!
“这是……?!!”她放开了抓着霍纲的手,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
景象:
这深深的地底,尊贵无比的地宫里,竟然是一座人工模拟建造的沙漠!
此起彼伏的沙丘,堆叠依傍,那沙丘中,还有翡翠玉石做成的沙漠植
物,更有整块巨大的蓝宝石嵌在沙子中仿照沙漠中的湖泊……
这景象,实在是太令人震撼了!
“这是漠北的沙子,每一颗都是从当今山运来的……”霍纲看着她怯
怯地走进,却不敢伸脚去踩上那沙子,满眼的惊骇与讶然,手足无措地
在那里一会蹲下,一会儿又站起来猛走几步。
“这整个地宫的布置,都是按照塞外当今山的景色修建布置的,包括
那座帐篷,牛羊,草地……”
慕容桑儿听完霍纲的话,复又望去,果然,隐在沙丘上的那错落有致
的或白或灰的是玉石雕刻做成的牛羊马匹,细细定眼一瞧,却是千姿百
态各不相同,有仰天长嘶的,有低头吃草的,也有相互蹭在一起的,还
有躺在匍匐在地上休憩的……
那草地,绿绿的一片,却看不出是怎么做出来。
霍纲看她探寻的眼光望着自己,便负手走上前两步指着道:“这是用
翡翠逐一雕成牧草状,棵棵有根有叶,再按照草原上牧草生长的情况,
一根根埋进去的。”
慕容桑儿不禁大吃一惊,这要花怎样的功夫,才能做成?!
却见霍纲说完,径自遥望着最高那座沙丘上,牛羊环伺的那座帐篷,
眸中款款愁思,眉宇间仿佛凝了一层薄霜般清寒。
这个神情,她哪里还能有不明白的?
“她就葬在那里吗?”慕容桑儿苦笑了一下,幽幽地道。她从来都
没有想到,这样浩大的一个皇陵工程,段潇鸣居然能想得到在正面大
兴土木地建造正寝以掩人耳目,却在这后面,更深的地下又开创了一
个世外桃源。
“不是她……是他们……”霍纲缓缓地一点一点蹲下身来,伸手抓
起一把地上的沙子,这当今山的沙,是他亲自策划督导,秘密地从关
外运来的,五年,花了整整五年才运到这么多。这里的每一粒沙砾上
,都凝着塞外的阳光,糅杂着塞外的风霜,汇聚了段潇鸣与袁泠霜这
一生最美的回忆。
“他们?!”慕容桑儿瞪大了眼睛看着霍纲,不禁惊叫出声。
“皇上早在十天前就已经葬到了这里,朝乾宫的梓宫,早已空了。
后天要下葬到前面正寝的地宫的御棺,只是一具空棺而已……”霍纲
一边说着,一边一点一点的收紧五指,那握在掌心的一把沙,从指缝
间不断地往外流着,落到地上,发出‘沙沙’地细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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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地宫,铺天盖地的黑暗再一次席卷而来。
可是,这一次,慕容桑儿却不再害怕。她没有再去抓霍纲的手,只
是镇定自若地走着自己的路。因为这一次,她没有看见黄泉,只看见
一个深深埋葬在地下的帝王承诺。
从霍纲的口中,她知道了这个世上,有一个叫当今山的地方,那里
飞沙走石,荒无人烟。
那里的天是暗紫色的,西风残照,满目苍黄。
当今山的南麓,是关外牧民流徙居住的地方,那里有水草,有牛羊。
草原的天是蓝色的,地是绿色的,还有无数的羊群,似天上垂落的
白云。
她忽然间觉得,她不恨了。
就像看到那一轮硕大的红日。霍纲告诉她,那是由整块抛光打磨过
的琉璃制成的,在地宫顶上,封土堆之上,专门留有空隙,层层反射
与折射地面上的阳光而下,按照天干地支,精密测算过,这一轮琉璃
做成的太阳会随着地面上太阳东升西落,在这黑暗的地底同时构造出
朝暮之景,所以,就算是在地底,这里也有旭日东升,夕阳西下诸般
美景。
她不得不承认,她被这一切深深地震撼了!而她更震撼的是,这所
有一切的构想者不是别人,正是段潇鸣自己!
他答应过袁泠霜要给她的,即使生不能实现,死,也要兑现。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样的黄泉,亦是美景……
她站在当今山的沙地上,泪流满面。这就是她永远跨不过的那道坎,
她今天,终于明明白白地看见了。
为段潇鸣,为袁泠霜,为自己,最后一次,流泪。
这一幕,涤荡心灵,仿佛是淡紫色缭绕的檀香里,晦涩的梵文经文,
白眉的老僧喃喃念着,虽不甚明了,却已经进入到一种未知的境界,长
梦迷离之中,苍沉的一声钟磬声,金石与木鱼,和谐共鸣,这一刻,她
才真真正正地从前世的孽障里超脱出来,成就一个崭新的自己。
断弦声惊破,拂落,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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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官不谒私’是孟良胤多年的从政宗旨,平常是极少在家
中会见朝臣的。除了他自己的一些得意门生上门偶尔拜访问候
一下,别的人是从来不见的,所以,相府门中,从来不谈论公
事。 即使是霍纲,也是迄今为止第一次到这座先帝下旨敕造
的‘相国府’。
下人一路领着他进到了孟良胤的书房。
他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对孟良胤行礼,长长地一揖身,
道:“先生。”
孟良胤如今不再是丞相之身,所以不好再称呼‘相爷’,
他今日破格请自己到府上,自然不是为的公事,那他也便不
能按着官位相称,想来想去,霍纲终究还是以‘先生’呼之,
方全了昔年情分。
孟良胤从已摆好了棋盘的棋枰上抬起头来,望着他微微点了
点头,道:‘你来啦!正有个死局难解,过来帮我看看!”
霍纲心中一顿,看来他所料不差,孟良胤是要与他摊牌了。
心中虽然忐忑不安,脸上却依旧镇定自若,也是一点头,谦
恭答了一句:“是!”
走过去坐在孟良胤下首,静静地观望起棋路来。孟良胤爱下
棋是早年的时候便众所周知的。以前每逢大战在即,他都有自
己跟自己博弈的习惯。按照汉人的说法,棋局里包含着兵法精
妙,人生大观,所以行军列阵,往往都在棋局中藏有奥妙,若
能参悟,便可扬长避短,欣然胜之。
他是自入关以后方开始研习棋艺的,最初还是孟良胤的强制
督导下开始学习的。
在孟良胤看来,段军中资历威望高的几个年轻一辈的人里,
论心思还是霍纲最缜密,像陈宗敬之流,只当得‘勇武’二字
而已,再多就没有了。而霍纲却不同,只要用心磨练□□,他
朝必是国器!不求闻达而悉心办事,这才是封疆拜相之才!
正如孟良胤当初所希望的那样,霍纲丝毫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非但如此,他的成就,早已远远超出自己的料想,以至于今
时今日,他非但遏制不了霍纲的权柄,甚至于连想掣肘于他,也
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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