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湘云在葳蕤苑住得是乐不思蜀，但自家叔伯打发人来让她回家，自然是不得不开始收拾东西回家。黛玉知道史湘云在史家虽然是大小姐的身份，但是她家婶婶却是刻薄得很，完全将这个史湘云当成是家里的绣娘一般使唤。虽然说闺中小姐做女红是惯例，但哪有湘云这般本日都有定例，做好的伙计还被婶娘托人拿到市面上去卖，还真是没见过银子一般。

黛玉见史湘云有些闷闷不乐地打发丫鬟收拾包袱，便道：“湘云妹妹还是再住几日吧，过两日便是宝姐姐的生辰，挑这个时候走怕有些失礼。”

听黛玉如此说，史湘云只得叹了口气，抓着黛玉的手道：“好姐姐，替我与宝姐姐说一声，只是家中婶娘催得急，并非我有意怠慢姐姐。”

黛玉道：“你这一走横竖要去老祖宗那辞行，这次宝姐姐的生辰是老祖宗吩咐的，老祖宗断然会再留你几日。”

听到黛玉如此说，史湘云脸色好了一些。待真与贾母辞行的时候，果然如林黛玉所料，这贾母吩咐史湘云再住几日，待过了宝姐姐的生辰再走。一边还打发人去告诉史湘云的婶娘。史湘云自然是乐意的，见是宝姐姐的生辰，也打发身边的丫鬟回府去取一些往日里的活计聊表贺礼。因一时不用回府，这史湘云也乐得到处找姐妹一同玩耍不提。

这边林黛玉则在葳蕤苑里犯愁，看着桌上的几分贺仪有些头痛。黛玉知道紫鹃在人情世故方面比自家丫鬟晓得许多，便嘱咐她一听帮忙挑选。黛玉道：“二十一是宝姐姐的生日，你帮忙选一下，那份贺礼放不显得失礼。”

紫鹃道：“若是平常生日，林姑娘送些苏扬绣品也就罢了。只是这次宝姑娘生辰是及笄的岁数，又是老太太开口吩咐的，想来几个姑娘都会送些好东西。林姑娘这边好东西不少，又与宝姑娘交好，若是送轻了，少不得被人埋怨；若是送重了，怕是太太脸面上不好过。”

听紫鹃一说，林黛玉心头一惊，暗道：我差点就忘了王夫人那茬了。现如今，林黛玉在贾府露出一副没钱的样子，拿在手里的无非是月例银子与那个店面上的收益罢了，虽说也不少，但是若是送的礼大了，少不得王夫人又会想着法子从自己手上捞银子。如今这葳蕤苑里谁不晓得那个念佛的王夫人成天就在算计这里的银子。只是自己管得甚严，不许丫鬟出去嚼舌头，否则王夫人那一世的“善名”怕就是彻底完了。

黛玉点点头，道：“横竖只是姐妹们点心意罢了，若是我这边送得礼大了，少不得要被探春姐妹埋怨。既如此，将箱子里的苏绣选几件好的送去罢。”

至二十一日，就在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黛玉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那戏台虽不如元春省亲时般华丽，但也搭得是静止俏丽。王熙凤知道贾母爱华美，便嘱咐搭戏台的人不拘金纸、银纸等闪烁之物只管用去，一时间，光一照，风一吹，灼灼得倒也炫目，瞧的人还以为仙境一般。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见是宝钗生辰，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黛玉因让薛姨妈王夫人等。

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她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

黛玉见如此，方在戏单上看了起来。她见宝钗与王熙凤所点之戏，暗自叹服这薛宝钗果然是有大家媳妇的风范，这点的戏暗自里就讨好了这府里最重要的人。黛玉便含笑也点了一折《西游记》，只是宝钗点的是《大闹天宫》，而黛玉点的是《蟠桃会》，暗地里打趣史湘云一番。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接出扮演。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

宝玉素日里就烦这些武戏，便道：“只好点这些戏。”

宝钗也不恼，笑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

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

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

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

宝钗便念道：“漫h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

这边林黛玉见二人相处融洽，便打趣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这边大家乐得逍遥，倒是惹了几个人不快。那王夫人见黛玉打趣宝钗，还以为她心中仍有念想，便皱起眉头，微露不快。诸位看官，前面那林黛玉已经对多人说过，自己对宝玉无意，为何这王夫人还不信呢？须知凡天下母亲，都觉得自己儿子是最优秀的，所有想接近自己儿子的女性都是贪图自己儿子的容貌、品德、才华等等，故而所有的母亲都会有些敌意。除了王夫人有些不满外，那袭人也有些恼。宝玉因烦袭人爱絮叨，故而只命晴雯在一旁伺候，亏得是史湘云这边无人服侍，自己又曾伺候过史湘云，故而贾母才让袭人随了史湘云。这袭人见得宝玉与宝钗相处融洽，心里便有了一股子醋意。又见黛玉打趣，少不得将一股无名之火惹到黛玉头上。

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

那袭人见大家兴致高，便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姑娘太太们再看不出来。”

宝钗心里也知道，见袭人如此挑拨，忙递眼色与宝玉。宝玉猜着里，但惟恐那人生气，见宝钗递眼色过来，忙要找缘由喝止袭人。未曾想，史湘云接着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

宝玉听了，暗叫不好，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果然不错。

王夫人是个善心人，道：“可怜见的，没个父母疼的。”忙吩咐管家婆子让戏班主好生照料这俩人。说着话的时候，眼神就朝黛玉挖了过来。

黛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又不好发作，只是身后的几个丫鬟都已经气歪了脸。黛玉淡淡地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就算长得相像的人也是有的。”说了，朝宝钗一笑，“就权当这也是我给宝姐姐的贺礼吧。——况且，老祖宗也在这里，也可以算是我彩衣娱亲好了。”

贾母虽然有些不快，但是见黛玉如此说，知道现在发作谁的面子都不好看，便也就此说道：“虽然他们身世可叹，不也是有疼么？我可是真真的可怜他们，”贾母说这话的时候，王夫人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热，贾母继续道：“告诉那个班主，可不许欺负了他俩去。若被我晓得了，我找人去拆了他的戏班。”

几个管事婆子应了便带着小旦跟小丑走了。贾母继续笑道：“今儿个我也看得挺开心的，宝丫头，你可满意啊？”

宝钗忙起身应道：“老祖宗这话就折杀我了！”

贾母笑道：“不妨事，这戏做得好，我也开心。”

众人闲话一会便散了。

薛姨妈让几个丫鬟将薛宝钗送回了院子，自己则跟着王夫人到了正院里。见王夫人屏退了众人，薛姨妈道：“我的好姐姐，你又何苦说那些话呢？那个丫鬟不知死活，你又何必跟着自降身份呢？”

王夫人叹道：“此时我才知自己失言。——我就是看不惯贾敏家的那丫头，老太太也是的，当年将贾敏捧上了天，如今又将她女儿捧成心尖！”

“我的好姐姐，你都忍了这么多年了，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呢？”薛姨妈道，“这贾敏也好，黛玉也罢，终归是个做小姐的，老太太疼一点又如何？贾敏不是嫁出去了么？这林姑娘自然也会嫁出去，这府里终究是你的天下，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听得薛姨妈一劝，王夫人叹了口气，“还是妹妹看得长远啊。”

薛姨妈道：“这宝玉房里的袭人怕是个心大的人，留在房里怕是个祸害。”

王夫人念了声佛，“我见她伺候宝玉伺候得好，又是个知道轻重的人，便睁只眼闭只眼了，只是今天她是在是孟浪了些。”

“岂止孟浪？”薛姨妈冷笑了一声，“我怕她是惦记上了二房姨太太的位置。”

“她敢！”王夫人猛地睁开眼，“就算等宝钗过门，我给她开了脸也不过是个侍妾的位置。居然想做姨太太的梦！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

“姐姐知道就好，我就怕宝钗嫁过来受委屈。”薛姨妈道。

“妹妹但且放心，在家里你疼她，嫁过来横竖有我疼她呢。”王夫人出言安慰道，“如若妹妹担心这袭人，待宝钗嫁过来的时候，我就将她送出去配小子得了。”

“那姐姐可想过屋里留下谁？”薛姨妈试探道。

“这宝玉屋里的大丫鬟也就只有晴雯与麝月了，这二人都是家生子，也挺可靠，只是那晴雯，”王夫人冷笑声，“活脱脱一个林丫头，想来也是留不住的。”

薛姨妈放下了心，她也对宝玉屋里的丫头有所了解，这麝月还倒是个让人放心的主。

这边湘云自知失言，一到葳蕤苑便向黛玉道歉。黛玉使了个颜色，紫鹃、锦雯便带着丫鬟们下去了。黛玉叹道：“我又何曾怪你？若不是旁人故意惹话，妹妹又怎么会乱说？”

湘云有些脸红，“林姐姐切莫多想，那袭人也是个知礼的，怕也是口不择言罢了。”

黛玉摇摇头，“好妹妹，为何宝姐姐与宝玉看出来却不说什么呢？这怕是姐姐不小心得罪了人，被人故意寻了由头找我的晦气罢了。倒是将妹妹牵扯进来，让我有些过意不去。”

湘云本是个无甚心机的人，见黛玉如此说，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她寄人篱下而心生怨尤罢了。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寄人篱下？这黛玉好歹还有个疼自己的贾母在眼前，而自己却只有苦苦等贾母想到自己讲自己接过来，只有在这里，自己才有些好日子过。想到这，湘云便红了眼圈，“姐姐的心意我晓得，只是这日子便只有这样过了。”

两人叹息了一阵不提。

且说袭人回到宝玉屋里，宝玉冷冷道：“你倒是挺会说话的啊！”

袭人哭道：“我又说了什么？我不过就说了些实话罢了，为何我说不得？”

“你什么身份？”宝玉怒道，“林妹妹又是什么身份！林妹妹不与你计较是她自重，你不晓得轻重就是你不是了。”

“我不是了！”袭人哭着说，“宝二爷什么时候也晓得这些个礼节了！”

宝玉不再言语，吩咐麝月道：“让袭人姐姐去偏房住些日子，没我的话，不许上来。”

麝月大惊，看了袭人一眼，袭人也面如死灰。麝月求情道：“宝二爷要打要骂就算了，何苦将袭人姐姐拘了去？这可让袭人姐姐如何活啊！”

听闻此话，宝玉也一时无法，许久才道：“袭人依旧留在房里。日后我屋里，银钱归你管了。其余丫鬟的调遣就听晴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