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且说荣宁二府中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闲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
宝玉那也是因为袭人回家喝年茶,少不得寂寥了许多,便时不时地上贾母这里玩耍。因为贾母素来喜欢女孩子,又是年下,这三春并那黛玉、宝钗均在贾母院子里嬉闹。宝玉见诸位姐妹都在此处,少不得过来一同玩耍。正在房内玩得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里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黛玉见宝玉如此待袭人,便推了宝钗一下,“姐姐快瞧,那宝哥哥待我们还不如他房里的一个丫头呢。”
宝钗虽然心里酸楚,但脸上少不得含着笑说:“可巧你稀罕那酥酪?要不然我让宝兄弟分一半与你可好?”
宝玉见宝钗等人调笑,忙赔礼道:“想来姐妹们也不稀罕这物事,若宝姐姐和林妹妹喜欢,自然可以拿去。”
宝钗见宝玉如此说,心里便舒服了不少。倒是黛玉打趣道:“谁稀罕你那物事?若不是娘娘赐下来的,我们才懒得说呢。”黛玉拉着宝钗的手道,“宝姐姐,我们不要他的。我给你做南边的酥酪吃,双皮奶或姜汁撞奶都可以。”
宝钗抿嘴笑道:“宝兄弟快看看,谁让你得罪我们家林丫头呢?”
宝玉只是笑笑,贾母忙解围道:“你快去你珍大哥那看些玩去吧,你这些姐妹只是跟你说些玩笑话罢了。谁还真稀罕你那酥酪?”
宝玉想想也是,便行了个礼告辞了。
贾母见宝玉走了,忽然想起黛玉刚刚的话,这老人家素爱甜烂之物,便道:“林丫头,你说的那些个双皮奶什么的可是真有的?”
黛玉笑道:“老祖宗若是爱吃,赶明儿玉儿做给老祖宗还有各位姐妹尝尝。”
探春见贾母有兴致,凑趣道:“那我们就是托老祖宗的福了。”
众人笑闹一番,只有黛玉忙到一旁找管事的婆子要采买食材去了。
其实这酥酪的做法只在于凝乳的方法不同罢了,这北方的做法就是用醪糟凝乳,而南方的做法则是利用其他,例如双皮奶是用蛋清,而姜汁撞奶则是用生姜汁。做法简单,但是手法跟时间点要掌握得好,亏得黛玉前世是个爱吃的,稍微在厨房试做了几次便将双皮奶与姜汁撞奶做了出来,贾母一尝,味道真真不错,便命厨房常做不提。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索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儿,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别的嬷嬷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己’的,只知嫌人家肮脏。这是他的房子,由着你们遭塌,越不成体统了。”
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着他们。因此,只顾玩笑,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酪,怎么不送给我吃?”说毕,拿起就吃。
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
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么坏了肠子!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了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他怎么着!你们看袭人不知怎么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把酪全吃了。
又一个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送东西给你老人家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
李嬷嬷道:“你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恰好这l琴虽然不喜宝玉,但是与宝玉房里的晴雯交好,便时不时上宝玉的房里玩耍。今见李嬷嬷这样闹了一场,便吃了一惊。待李嬷嬷走了,l琴道:“这嬷嬷脾气好大啊!”
晴雯冷笑道:“不过是仗着自己奶过宝玉有些体面罢了。”说罢便拉着l琴上一边说话,“这李嬷嬷是我们贾府的家生子,不比袭人是个买来的。如今你也晓得,我们这院子以袭人为大,李嬷嬷见插手不了自然心生忿忿。”
“你什么时候以袭人为尊了?”l琴知道晴雯是心高的,便打趣道。
“我自然是看她不上的。”晴雯也不掩饰,说道,“但是这房里的银子均在袭人手上,那李嬷嬷见捞不到钱才如此。”
“奴才从主子手里捞钱?这是什么世道!”l琴大吃了一惊。
“作死啊!”晴雯忙地捂了l琴的嘴,“你是怕别人不晓得是吧?——这房里的事哪处不是的?现下府里还有几个奴才真心敬着主子的?不都是瞧着主子手里那点银子!若是主子强硬点还好,如果摊上二小姐那样的主,怕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罢了。”
l琴见晴雯如此说,口里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人闲话了一会子就会房里跟丫头们继续耍去了。待l琴回到葳蕤苑,便见这事说与黛玉听,黛玉也无话。
话说过了几日,那宝钗与宝玉前后脚进了葳蕤苑,因为听了贾母大赞双皮奶与姜汁撞奶,便寻了上来。少不得黛玉命人在小厨房里做了一些上来,三人正一边吃着酥酪一边闲话的时候,忽听宝玉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唤呢。那袭人她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揎她,可见老背晦了。”
宝玉忙欲赶过去,宝钗一把拉住道:“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呢!他是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儿的是。”
宝玉道:“我知道了。”说毕走来。
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杖,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儿!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厮样儿的躺在炕上,见了我也不理一理儿。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只听你的话。你不过是几两银子买了来的小丫头子罢咧,这屋里你就作起耗来了!好不好的,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人不哄!”
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因她躺着生气,少不得分辩说:“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后来听见他说“哄宝玉”,又说“配小子”,由不得又羞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了。
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她分辩,说“病了,吃药”,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
李嬷嬷听了这话,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还认得我了呢?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到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讲: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扔在一边儿,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一面说,一面哭。
黛玉、宝钗立在一旁,黛玉是一边听一边冷笑。她自然晓得李嬷嬷要上王夫人房里说什么,这事虽然在大宅门里常见,但若捅破了,少不得将袭人打发了出去。也难怪袭人哭得可怜,若是被打发了出去,不仅自己的姨太太的梦碎了,怕也落不了什么好下场。
宝钗有些看不过去,忙劝道:“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他们些就完了。”
李嬷嬷见是宝钗来了,便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和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了。
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了输赢帐,听见后面一片声嚷,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又值他今儿输了钱,迁怒于人,排揎宝玉的丫头。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刚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吵,你还要管他们才是;难道你倒不知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屋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跟了我喝酒去罢。”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绢子。”
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儿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索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了没脸,强似受那些娼妇的气!”
后面宝钗黛玉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他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
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那里的帐,只拣软的欺负!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在她帐上了。”
一句未完,晴雯在旁说道:“谁又没疯了,得罪她做什么?既得罪了她,就有本事承任,犯不着带累别人!”
黛玉心知晴雯看不惯袭人一边用身子哄着宝玉,一边还要装出一幅道貌岸然的样子。想到其中的龌龊,黛玉也不由得暗自冷笑,只有那宝钗并不知里面内情,只是茫然地立在一边。
袭人一面哭,一面拉着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扯人!”
宝玉见他这般病势,又添了这些烦恼,连忙忍气吞声,安慰他仍旧睡下出汗。又见他汤烧火热,自己守着他,歪在旁边,劝他只养病,别想那些没要紧的事。
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住得了?但只是天长日久,尽着这么闹,可叫人怎么过呢!你只顾一时为我得罪了人,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的,大家什么意思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又勉强忍着。
黛玉见那袭人得了便宜还卖乖,便冷笑了一句,“袭人姐姐素来是知礼的,若病了,就该去二门外静养些时日,这房里可不是让你来养病的。”
袭人听黛玉抢白一句,少不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宝玉见如此,忙劝解道:“袭人只是怕下去了无人照管,况且她又病得不重。”
黛玉听完,便只是道:“原来宝哥哥房里还真少不了袭人啊。”
黛玉这话里有话,几个小的内情的丫鬟都露出一丝笑意,就算不是不知情的宝钗也仿佛明白了什么,脸蓦地红了,看袭人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深意。
此刻黛玉并不想将事情捅破,便拉了宝钗的手,“宝姐姐,我们还是走吧。那宝哥哥不怕过了病气,我还怕呢。”
宝钗知道这是黛玉的托词,但也不得不赞同有理,只得说:“宝兄弟也是,袭人既然病得不重就让她出去歇几日,若是病气过给了宝兄弟岂不是又是她的罪过?”
说完、钗、黛二人便走了。那袭人立刻就哭了出来,“这越发是我的罪过了,让宝二爷与自己姐妹生分了。宝二爷还是禀了老太太,将我打发出去了事。”
袭人这招“以退为进”也只能骗骗宝玉,少不得宝玉又是一番好哄,说钗、黛二人并无他意,只是按照旧例罢了。只是晴雯在一旁冷笑道:“姐姐果真要出去不如自己去求老太太好了,若是姐姐下不了床,我替姐姐去说好了。”
听到晴雯这样一说,袭人唬了一跳,宝玉也忙道:“年节下的,便去劳烦老祖宗了。”
“既不想走,何必又说这番话呢?”晴雯说完便带着几个丫鬟下去了。
这边且不说晴雯等人对袭人素日惺惺作态不满,那边路上宝钗也暗暗地拉了下黛玉的衣服,几个丫鬟会意,忙地站得远远的。
宝钗笑道:“林丫头,可看出了宝兄弟房里的事情来?”
黛玉知道宝钗想说什么,笑道:“有什么可看的?不就是李嬷嬷排揎袭人么?”
“哪有那么简单?”宝钗冷笑道,“我原以为那袭人是个懂事明理的,没想到却这么快就不安心了。可惜这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情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
“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黛玉故意问道。
“有些话我们直接私下说说也无妨。”宝钗以为黛玉还不知人事,便道,“那袭人怕是宝玉的屋里人。”
“那晴雯不也是么?”黛玉故意装傻。
“不一样的。”宝钗也不晓得该如何开口,脸刷地红了,“好妹妹,今儿的话可别往外说。”
“妹妹晓得。”林黛玉见薛宝钗羞红了脸,心下也好笑起来。
“其实我也不是那种容不得人的人,只是她也太得意了。”宝钗念道。
黛玉唬了一跳,“姐姐莫非已经知道自己的婚事了?”
宝钗点点头,“我母亲与姨妈都希望我能嫁过来,况且妹妹对宝玉又没什么心思,我也便应了下来。”
黛玉心里盘算了一会,便笑道:“那我应该恭喜姐姐了,这宝哥哥算得上是顶好的人物了。”
宝钗叹道:“我也知如此,只是他素日不好求学。没有个正经营生,如何走得了仕途啊。”
“横竖有姐姐提点呢。”黛玉打趣道。
宝钗少不得又是羞红了脸,她道:“袭人的性子我以为是个好相与的,今日见了,终非良配啊。”
“姐姐日后打算怎么对付袭人?”黛玉问道。
宝钗冷笑一声,“袭人要开脸怕也要等到主母进府才可,这袭人如此作态少不得被人打发出去配小子。”
黛玉一惊,莫非日后袭人被逐出府是宝钗干的?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贴心话,絮絮叨叨不提。
这李嬷嬷大闹宝玉房里一事很快便被王夫人晓得了,王夫人冷冷道:“还真以为自己奶过宝玉,就当自己是宝玉的亲娘了?”
周瑞家的不敢回嘴,待见到王夫人脸色稍好,便道:“那李嬷嬷也是糊涂了,太太不如找个庄子送她去养老便是。”
王夫人想了想,便道:“你寻个远点的庄子,将李嬷嬷一家人都打发过去。给她儿子一个管事的位置,别说我亏待了她。”
“是。”周瑞家的应道,“那袭人之事?”
“宝玉内闱里的事我也不便插手,告诉他老子怕有打了他去。”王夫人想了一会道,“随他们去吧,只是你暗中叫袭人警醒点,好生伺候着,若是亏了宝玉的身子,我这边就直接杖毙了她!”
周瑞家的心头一紧,心想这太太总算是露出当年在家当小姐的一点威风了。她还以为王夫人嫁了人之后,性子怎么突然转变了。
“还有,林丫头那边怎么样?”王夫人问道。
“林姑娘平日就是跟府里三位姑娘做做针线,念念书。闲暇的时候就去寻宝姑娘闲话。”
王夫人点点头,“算她会做人,既如此,我好歹留她条命就是。你下去吧。”王夫人合上眼,开始念起佛经来。不晓得这西天的慈悲是否会收留她这样的一个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