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老太监过来查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小太监出来,各处关防挡围幕,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那薛姨妈并黛玉、宝钗等人虽然不是贾府血亲,但是与那贤德妃有旧,少不得随着众人习礼一番。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等督率匠人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妆。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无人咳嗽。
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俱系围幕挡严。正等的不耐烦,忽一太监坐大马而来。贾母忙接入,问其消息。
太监道:“早多着呢!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
凤姐听了道:“既这么着,老太太、太太且请回房,等是时候再来也不迟。”
于是贾母等暂且自便,园中悉赖凤姐照理。又命执事人带领太监们去吃酒饭。
“姑娘,听外面人说,贤德妃娘娘说要戌时才到呢。”l琴听得消息,便赶回报信。
林黛玉因为既无品爵,又非贾府众人,故而未安排其接驾。只是黛玉知晓少不得贤德妃要召见,故而也未曾歇好。锦雯知晓黛玉心事,便嘱咐l琴出去打探消息。如今的贾府是人人皆为接驾忙,故而消息也来得便宜。
林黛玉站起身,默默叹了口气。原本为了宝玉的婚事,在元春省亲之后,贾母与王夫人的矛盾便加剧了。虽然黛玉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元春会支持王夫人,替宝玉选择一门皇商之女为妻的婚事,但是这样的出格行为一定不会被贾母认同。王夫人想得是亲上加亲,靠着王熙凤与薛宝钗彻底总揽贾府事宜;而贾母想的是一方面要对付王夫人的擅权,另一方面也要选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黛玉出身书香世家,父辈又是有爵位的,自然是贾母的首选。
对于黛玉来说,两边都有自己的理由,但是就是不应该牵扯到自己。原本的林黛玉就是因为牵扯到内闱的□□,最后被王夫人等人活活逼上绝路。而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促成贾宝玉与薛宝钗的联姻,这贾府以后的日子就他们自己去解决吧。不管怎么说,自己手上已经给了贾府快百万两白银,无论如何也是对得起贾府了。
念及此,黛玉走进内房,嘱咐锦雯道:“若是娘娘到了,务必叫醒我。”
一时传人一担一担的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方点完时,忽听外边马跑之声。一时,有十来个太监都喘吁吁跑来拍手儿。这些太监会意,都知道是“来了,来了”,各按方向站住。
贾赦领合族子侄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的走来,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幕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
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贾母等连忙路旁跪下。早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来。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
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领元春下舆。只见院内各色花灯烂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字。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
且说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忽又见执拂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乃下舆。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花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幕,桂楫兰桡,自不必说。
因为元春已经入了园子,葳蕤苑这边也忙碌起来。因为黛玉还在孝中,故而衣服不敢太华丽,但是如果一袭素色如园子怕又冲撞了贵人。见黛玉有些踌躇,王嬷嬷便道:“姑娘可挑那些蓝绿之色的衣服,珠宝亦可选一些珍珠、白玉之物。况且姑娘已经出了热孝,今日又是贾府大喜的日子,老爷太太也会体谅姑娘的。”
听闻王嬷嬷如此说,黛玉想了一会,便点点头。于是紫鹃忙开了衣柜去寻那些淡雅的衣服,锦雯也打开匣子,挑了几件淡色的珠宝头面出来。l琴则叫来丫鬟端来热水、香胰等物。不多时,黛玉便妆扮完毕。虽然颜色稍嫌素净了点,但是黛玉这一身下来倒与李纨不同,一股雅致在风流之间。
黛玉收拾完毕,见得周瑞家的进来,见黛玉已经妆扮好了,忙笑道:“林姑娘果然是个知礼的,老太太让我来唤你,怕是娘娘会传召你与宝姑娘觐见。”
黛玉道:“有劳妈妈过来了。”少不得又是一番打赏。这黛玉带着紫鹃随着周瑞家的去了。
一时,元春之舟临内岸,复弃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境”四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于是进入行宫。但见庭燎烧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
随侍太监跪启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
贾妃点头不语。礼仪太监跪请升座受礼,两陛乐起。礼仪太监二人引贾赦、贾政等于月台下排班,殿上昭容传谕曰:“免。”太监引贾赦等退出。
又有太监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昭容再谕曰:“免。”于是引退。
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
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
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
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掌家执事人丁在厅外行礼,及两府掌家执事媳妇领丫鬟等行礼毕。
贾妃因问:“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
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未敢擅入。”
贾妃听了,忙命快请。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亦命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寒温。
又有贾妃原带进宫去的丫鬟抱琴等上来叩见,贾母等连忙扶起,命人别室款待。执事太监及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国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应。
母女姊妹深叙些离别情景及家务私情。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
那林黛玉听到“懑愤金怀”四个字时,眼皮一跳。略微抬起头来,看着贾元春。那元春的表情已经不如刚刚,在痛苦之后更有一股莫名的悲愤。其实黛玉并不知道为什么贾元春要入宫,按照贾敏的说法是贾府为了后面铺路而就。但是就林黛玉穿越前的认识而言,这贾元春入宫怕没有那么简单。如今听到“懑愤金怀”,黛玉忽然想到,贾赦与贾政曾遭贬斥,经此一役,八公纷纷退出六部,成为有名无实的闲散爵位。虽然贾元春不赞同与安东郡王合流,但是想来贾元春也是很不满皇帝如此对待自己的家人。想到这,林黛玉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后来贾元春会死。虽然可能是被牺牲掉的,但是皇帝想来也不会留一个对自己有怨恨的妃子在身边吧?也难怪为何贾元春在省亲之后就有失宠的迹象了。黛玉默默叹了口气,贾家的女子都是极好的,但也是极要强的,可惜生不逢时啊!
一番谢恩之后,贾元春便带着众人在园中一游。这园中的题词俱是宝玉所提,因贤德妃素疼爱宝玉,贾政也少不得在这上面讨好一番。黛玉一看,心下暗笑,这几处题目不正是自己与宝钗所撰么?不过她也不点破,抬眼一看,正瞧见宝钗也看了过来,四目相交,便会心一笑。
早见灯光火树之中,诸般罗列非常。进园来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贾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已而至正殿,谕免礼归座,大开筵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亲捧羹把盏。
元妃乃命传笔砚伺候,亲搦湘管,择其几处最喜者赐名。写毕,向诸姊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妹辈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以记今日之事。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才之长短,亦暂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缚。且喜宝玉竟知题咏,是我意外之想。此中‘潇湘馆’、‘蘅芜苑’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宝玉只得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
因黛玉知道要写此诗,故而并不在意。她先瞧了宝钗的诗,果然与原著一致,皆是应制之诗。黛玉想了想,便提笔道: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写完之后,黛玉略有哆嗦,觉得过于肉麻。只是这应制诗本就是讨好只用,肉麻点也无妨。
贾妃看毕,称赏一番,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
彼时宝玉尚未作完,只刚作了“潇湘馆”与“蘅芜苑”二首,正作“”一首,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他道:“她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她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字改了罢。”
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
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
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
宝钗见问,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钱翊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乾’,你都忘了不成?”
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臆,笑道:“该死,该死!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了,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姐姐了。”
宝钗亦悄悄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一面说笑,因说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
宝玉只得续成,共有了三首。宝钗见他着急,便踱到黛玉身后笑道:“还不快帮你宝哥哥也续上一首?”
黛玉抿嘴笑道:“那是他自己的事,姐姐要是心疼,你去写好了。”
宝钗笑道:“我与宝兄弟的文风差太远,倒是你,素日你宝玉风格差不多,你就瞧在我的面子上替他写上一首吧。”
黛玉想了想,“我就瞧在你面子上,替他写上一首。”
于是宝钗回到宝玉身边,暗道:“你先誊写那三首,另一首我叫林妹妹替你做了。”
宝玉忙喜道:“那就有劳姐姐跟妹妹了。”
宝钗也没说什么,转身就离开了。黛玉见宝玉已经开始誊写,便低头想了会,很快便写出了“杏帘在望”,诗曰: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贾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又命探春另以彩笺誊录出方才一共十数首诗,出令太监传与外厢。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
贾政又进《归省颂》。元春又命以琼酥金脍等物,赐与宝玉并贾兰。此时贾兰极幼,未达诸事,只不过随母依叔行礼,故无别传。贾环从年内染病未痊,自有闲处调养,故亦无传。
那时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在楼下正等的不耐烦,只见一太监飞来说:“作完了诗,快拿戏目来!”贾蔷急将锦册呈上,并十二个花名单子。少时,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
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情状。
刚演完了,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
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龄官叩头。
太监又道:“贤德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
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
贾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外赏了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食物之类。
然后撤筵,将未到之处复又游顽。忽见山环佛寺,忙另净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又额外加恩与一般幽尼女道。
此刻,那黛玉方见了妙玉。这妙玉倒也是个角色佳人,又穿着一身道袍,到也显得端庄。那妙玉擦觉有人在打量自己,便抬头一看。见识黛玉,那道姑倒也露出一丝笑意。见对方已是如此,黛玉少不得点头示意。
出了栊翠庵,诸人在园中略逛了逛,便回到正殿叙话。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等例。”乃呈上略节。贾妃从头看了,俱甚妥协,即命照此遵行。太监听了,下来一一发放。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
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再四叮咛:“不须挂念,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了。贾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舆去了。这里诸人好容易将贾母,王夫人安慰解劝,方才扶出园门进上房去了。见诸事已哔,黛玉也转身会了葳蕤苑,虽然房里的丫鬟很想打听省亲盛况,但见黛玉疲色便不再言语。
这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况,殊不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