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正是大年初一,京城各家府邸都开始走亲访友去了。这权臣走亲访友是有些个规矩的,宿敌家的门自然是不会上去的;泛泛之交则是差个得力的小厮带上名帖与礼单去了就好;稍微结交好点,自然是自己亲去;若是世交的话,除了自己亲去之外,少不得还要带上老婆孩子一起去拜访。
这缮国府与荣国府自然就是世交,何况那石光珠还在贾家的私塾里念书,就算芙蓉郡主有心撇清关系,但是这礼数还是不能少的。这初一一大早,石靖便带着石光珠到了贾家,先去宁国府拜访之后,便来荣国府叙话。那芙蓉郡主因为需要进宫拜年,自然没随了来。诸位看官就要奇了,为何郡主进宫,这郡马爷不跟了去呢?
这要从芙蓉郡主的身份说起,芙蓉郡主身份尊贵不说,自小养在宫中又深得圣上与太后的宠爱,但究竟芙蓉郡主不是皇家血脉,就算圣上与太后有心却也不能逆了宗室的心。便只是赐芙蓉郡主的郡主身份,一切用度参例郡主。但毕竟是没有上玉牒的郡主,即便下嫁给缮国侯,这缮国侯也无法成为郡马。既然不是郡马,断无入宫觐见之由。况且圣上不喜八公,这芙蓉郡主也知晓此事,便也不提缮国侯入宫之事。
这夫妻二人分头拜年倒也是京城一景,只是外人皆知缮国侯“惧内”,少不得在拜年的时候打趣一番。这缮国侯倒也不在意,嬉笑一番便过去了。
这里缮国侯在外面与贾政等人交谈,内府则打发石光珠来拜见。在旁陪坐的贾宝玉忙说自己带了去,便借这由头走开了去。
“好哥哥,亏得你来了,再坐上一会我怕是头都要裂开了。”贾宝玉抱怨道,刚刚满室的经济学问之谈让他无比烦闷。若不是石光珠了,怕是还要听上好一会。
石光珠笑道:“宝兄弟,年节下的,还是别说这话。”
贾宝玉自知失言,惟有尴尬一笑,悻悻道:“还是哥哥知礼。”
石光珠见宝玉神色,知道有些恼了,忙携了他的手,“兄弟我也只是说说罢了,你切莫往心里去。晚些时候你来我家的时候,我那有些好物事给你。”
宝玉知道缮国府中奇珍异宝虽然不多,但是新奇物事却不少,忙不迭就应了下来。
诸位看官,这缮国府既然名讳带“缮”,自然主管的就是“修缮之事”。那石靖位列缮国侯,却在少府监当差,在八公之中算是唯一的皇帝近臣。因为皇帝不喜八公,故八公之后人只是位列六部散职,手中却无任何实权。这缮国侯却还是有调动少府监的权力,自然这也是看在芙蓉郡主的面子上,缮国侯自然也知道,故而外人称他“惧内”他也不在意。
不多时,宝玉与石光珠便到了贾母的院子。几个丫鬟见石光珠气度不凡,与宝玉站在一起倒也是仿佛神仙般的人物,便笑道:“老祖宗已经等候多时了。”
宝玉二人忙地加快了脚步,到了正房里便行礼。那贾母素日里就知道自家宝玉乃天下第一的风姿人物,秦钟虽然也不错,但终归女儿气太浓,贾母有些不喜。这石光珠一进来,贾母就暗叹道:这一身气派怕是胜过宝玉不少,八公的第四代人物中,这一个怕是领军的。
石光珠自然不知道贾母的心思,只是向房间里的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行礼,这三人少不得拿出一些荷包锞子充作红包。这院子里除了这三位之外,便只有林黛玉留了下来。因为这贾家虽然与石家有旧,但只是姻亲因而也是外男,而薛家更是与石家无神牵连自然更不得见。只有林黛玉与那石光珠算得上是远方的血亲,自然还是能见上一见的。
贾宝玉见众位姐妹都走了,独独留下林黛玉,便觉得奇怪,忙问道:“老祖宗,怎么只有林妹妹在这里?”
王夫人笑道:“因为你那林妹妹与石家有旧,这缮国侯也算得上是你林妹妹的远房亲戚,自然是要见上一见。”这王夫人为何如此说?诸位看官不知,这王夫人心善之外也颇有见识,知道贾母是想借着林黛玉拉拢石家。毕竟八公当年虽然尊贵,但是传到这一辈大多都是平平,八公之中只有贾家与石家还算与皇亲,如果这两家联合起来,不说能回复往日的荣光,但是也比现在这样要好上不好。况且王夫人也有私心,她只盼望能与芙蓉郡主交好,这样也可以多个人照应下贤德妃。
石光珠却是一愣,他并不知道自己与林家有什么关系,但是见到那个女子不是贾家之女便也放下心来,只是随口找了几句话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
一旁的林黛玉却是又羞又恼,心想你这贾府唱得是哪出啊?平白无故地叫一个闺阁女子出来见客真是大家礼数!况且那石光珠并没有意思要认下这门亲戚,少不得以后贾家的人背后又要嚼舌头。若不是那贾母正拉着黛玉,怕是黛玉就要拂袖而去了。
那黛玉在一旁不好发作,少不得将一腔五名之火转到石光珠身上。这石光珠本身给黛玉的第一印象就不好,再加上今天这档子事,黛玉心里怕是早就将石光珠的全家问候了一遍。两眼带着凶光,狠狠地盯着石光珠。
石光珠心下一惊,暗道:莫非贾家打算将这个女子许配给我?石光珠暗暗埋怨起来,哪有如此安排相亲的。见到林黛玉恨不得在自己身上捅把刀子的目光,石光珠内心不由得“扑哧”一笑,嘴上愈发甜了,仿佛真的是女婿来见丈母娘了。
且不说这边贾母正院里的事情,那东北角的小院里,此刻薛姨妈正陪着薛宝钗说话。因为宝钗之父已经故去,当家的自然是身为长兄的薛蟠。而薛家拜年的事情自然就该由薛蟠去打理,而薛姨妈就陪着薛宝钗再院子里说说闲话。
“宝丫头,过些日子贤德妃就要回来省亲了,少不得你要准备一番。”薛姨妈道。
薛宝钗略吃了一惊,“我们又不是贾府之人,这接鸾驾的事情我们怕是插不上什么手吧?”
薛姨妈抿嘴笑道:“那贤德妃不管怎么说还得叫我一声‘姨妈’,我如何见不得?况且,”薛姨妈递了个眼色,莺儿自然晓得,忙带着众人退了下去,自己则守在门外。薛姨妈见已无外人,正色道,“这次见鸾驾少不得要求一个恩典。”
薛宝钗本就是冰雪聪明之人,自然知道是何事,连蓦地就红了,口中喃喃道:“此等事情劳烦宫里的贵人怕是不好吧?”
薛姨妈叹了口气,“若是不用劳烦自然是好的,你又不是不知老太太的心思。”
宝钗道:“林妹妹对宝兄弟断无心思,老太太怕也不好强作二人姻缘吧?”
“这婚姻大事一向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丫头父母双亡,嫡亲的亲人就只有老太太了,老太太若是开口了,也不怕林丫头不答应。”薛姨妈自然晓得贾母的心思。
宝钗黯然道:“其实宝兄弟与林妹妹倒也是良配,若不是林妹妹跟我讲她对宝兄弟只有兄妹之情,我也断不会起这个心思。”
“傻闺女!”薛姨妈骂道,“这贾家家大业大,又是你姨妈当家,这贾家的基业怕是十有八九要到那宝玉手上,你不去当那个宝二奶奶,怕是有一群人要去抢。林丫头的确是个美人胚子,又被那贾敏□□得乖巧伶俐,不过她对宝玉没有心思倒也好,若是起了心思,怕是我跟你姨妈也没法子作壁上观了。如今林丫头既然说她对宝玉没什么心思,这个风声到时可以放出去,再加上我们早先说的‘金玉良缘’,你与宝玉只是怕是成了几分。若是娘娘能赐下懿旨,老太太也不好为难了。”
听完薛姨妈的话,薛宝钗的头埋地更深了。起初她想嫁宝玉不过是为了薛家着想,但是与宝玉在一起这么些日子以来,她对宝玉也真有了那么一丝感情。她也晓得宝玉对她也有淑女之思,只是宝玉的一腔真情都给了黛玉,怕是心中没多少地方放自己了。
薛姨妈以为宝钗害羞,忙劝慰道:“此事自有为娘与你姨妈做主,你且不要想太多。”薛姨妈转念道,“这宝玉屋里的几个丫头你是要笼络一下,晴雯是个烈性子,我看你姨妈也未必能容她太长,你就小心不要惹她即可;麝月处处以袭人为首,这宝玉屋里的人你也只需与袭人交好便可。我看那袭人倒也是个聪明懂事的人儿,日后抬举她便是了。”
这边薛姨妈与宝钗闲话不提,那边芙蓉郡主也进了宫,倒也惹出一番事情来。
每年初一到初五是诸位宗室诰命进宫拜年的日子,越是亲近的自然排的日子越近。那芙蓉郡主能排在大年初一,足以证明她在皇帝太后心中的地位。
按照本朝惯例,宗室是先拜皇上再拜太后,而诰命则只能拜见太后、皇后诸位贵人。这芙蓉郡主虽有郡主之名也有郡主之实,奈何未上玉牒,按制只能以诰命身份入宫。
芙蓉郡主去了太后那,太后自然赐下不少物件,接着按例应该去参拜后宫之主。只是当今圣上自从先皇后故去之后便再没立后,于是这后宫的主位有两位。一位是哲贵妃,而另一位则是纯贵妃。虽然两位贵妃看上去挺平和的,但实际上为了那个皇后之位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哲贵妃资历最老,有深得老太后的喜爱;纯贵妃则有皇太子撑腰,而且又与新晋的妃嫔交好,两位贵妃在后宫里也是斗了个暗潮涌动。
芙蓉郡主一向与太后关系不错,自然先去的就是哲贵妃的宫殿。那哲贵妃见是芙蓉郡主,少不得热情相迎。虽然哲贵妃与新晋的贵人关系并不是很好,但是与宗室贵妇们还是相处挺融洽的。“妹妹快别多礼了。”哲贵妃慌忙扶起芙蓉郡主,“又不是在外面,无须多礼。”
“礼不可废。”芙蓉郡主淡淡道。
两人便是一阵闲话,忽然哲贵妃道:“我记得那林探花的女儿跟你家还算有点沾亲带故吧?”
芙蓉郡主心头一紧,想来她也早听说过哲贵妃求林黛玉为定亲王侧妃的事情了。芙蓉郡主笑道:“也算不上什么亲戚,只是我家婆婆曾是林家的养女,但是后来也没了什么联系。”
芙蓉郡主将话说得隐晦,但是哲贵妃也晓得当年这位养女为了嫁给缮国公也是不惜与林家断绝关系。因为牵扯到石家上一辈的隐晦,那哲贵妃也不好挑明。于是哲贵妃笑道:“我这里有些个宝石,是贤德妃送来的。我见了倒也漂亮,只是我素来不喜红色,想来送给妹妹是极合适的。”
哲贵妃这边还在闲说,早有宫女将那几颗红宝石制成的头面拿了出来。“妹妹若是不嫌弃,就拿了去罢?”哲贵妃将头面递给了芙蓉郡主。
芙蓉郡主看了一眼,知道不是凡品,便道:“如此贵重,还是留于贵妃吧。”
哲贵妃摆摆手,“我才不稀罕这物事呢。”哲贵妃忽然冷笑了一声,“我又不是万安宫的那位,恨不得将整套红宝石都戴上,原本这节下都穿红色,还用红色的宝石衬着,未免也太扎眼了点。”
芙蓉郡主不敢接话,只得接过头面,谢恩。那哲贵妃自然也不指望芙蓉郡主敢说出什么话来,但看她脸色不是很好,哲贵妃忙笑道:“我前些日子听皇上说,你家的荣儿在边关上不错,皇上说过些日子便晋封世子,想来这爵位是跑不掉了。”
“谬赞了。”芙蓉郡主现在只想快速结束到对话离开这里。
哲贵妃见芙蓉郡主依旧表情淡淡,便讪讪地说:“听说你小儿子也不错,什么时候带进宫让我瞧瞧?”
芙蓉郡主笑道:“无陛下旨意,不敢带外男入宫。”
哲贵妃点点头,“是个明事理的人儿,我这还有些事就不留你了。”说罢,哲贵妃端茶送客。
芙蓉郡主忙辞谢离了这永安宫。
“郡主可是有什么担心的?”见四下无人,郡主的侍女琼宵低声道。
“噤声!”芙蓉郡主行事稳妥,谁知道这宫墙内又有多少只耳朵。“少说话方能活命。”
琼宵见郡主说的慎重,便住了嘴。不知走了多久,几人便来到了万安宫。待宫女通报之后,只听得里面淡淡地说了一句,“进来吧。”
芙蓉郡主知道纯贵妃一向不喜自己,如今怕又是听了什么留言。虽然眉头一皱,但还是走了进去。
“臣妾参见纯贵妃,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既然这纯贵妃想找自己麻烦,那就将历数做全了。芙蓉郡主行了二跪六拜之礼。
纯贵妃淡淡地道:“郡主不必多礼了,想你我本就是宫里一同长大的,姐妹间还在乎这点虚礼作甚?”
话虽这么说,但是纯贵妃并没有让芙蓉郡主起身的意思,只是慢慢地喝着杯中的茶,仿佛若有所思。一旁的宫女太监也是仿佛视若无物。只苦了芙蓉郡主跪在石板上,默默等着纯贵妃的恩典。
待到纯贵妃喝完茶,惊讶道:“我竟然忘记让姐姐起来了,真是罪过。”然后转头对身旁的侍女骂道,“还不快扶了芙蓉郡主起来,这郡主身份高贵,金枝玉叶的,弄坏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芙蓉郡主只是叩拜道:“臣妾谢娘娘千岁。”说完,芙蓉郡主站起身。
纯贵妃打量了芙蓉郡主几眼,笑道:“姐姐那一股子傲气还没磨掉呢?须知这大千世界惟独傲气不值钱啊。”
芙蓉郡主躬身道:“娘娘误会了,臣妾哪有什么傲气?二十年前,臣妾选择了离开,自然就不会再回来。如今娘娘过得是逍遥自在,臣妾也是怡然自得。既如此,娘娘又何必在意那些个成年往事?”
纯贵妃冷笑道:“郡主的口舌还是一如既往地伶俐啊!可惜啊,你还是没有得到你要的东西。”纯贵妃抛下一件物事来,“既然来了,也没有让你空手而归的理由,这些个东西就赏给你吧。”
芙蓉郡主虽然脸色不好看,但惟有弯腰捡了那个荷包,还谢恩。
待芙蓉郡主出了大内,两行清泪便流了下来。一旁的琼宵忙道:“郡主切莫为了那些个碎语而气着自己了。”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芙蓉郡主恨恨道,“她只道全天下的女子都嫉妒她,都恨她,殊不知各人自有各人的福分,我既然离了那地方又何苦再回去!”
“郡主切莫气坏了身子。”琼宵忙地安慰道。“纯贵妃娘娘怕是受了小人挑唆才挤兑郡主,改明儿请哲贵妃娘娘替郡主说项就好了。”
“没用的。”芙蓉郡主叹了一口气,“在那个位置上,人人都想再进一步。只是这后位有那么好做?先皇后郁郁而终,但是几位娘娘却依旧执迷不悟。——罢了罢了,既然我已经远离了这后宫,那些个风雨又与我有何干?”
那石光珠在贾府盘桓了几个时辰便也离开了,接下来几日贾府里便忙碌开了,毕竟恭迎贤德妃鸾驾成了头等大事,整个贾府除了葳蕤苑外,都是一片忙碌之相。那宝玉本想去缮国府,但见自家府里如此忙碌,倒也不好意思出门,素日里只好在葳蕤苑里跟黛玉下下棋,吃点新制的点心。偶尔那宝钗也会来串串门,姊妹三个倒也过得逍遥。
话说那石光珠回府后就听闻自己母亲病倒了,但是郡主颁下命令,不需要探视,免得过了病气。那石光珠也治好在书房里呆着,早晚三炷香为自家母亲祈福。
“纯贵妃给芙蓉摆脸色?”皇帝略有些恼怒。
那跪在地上的宫女忙道:“奴婢不敢欺瞒圣上。”
皇帝挥挥手,待那个宫女离去之后,皇帝略微叹了口气,“当年赐你‘纯’字就是希望你能活得单纯一些。如今你的地位超然,又有太子在身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么?”
不一会,一个太监走了进来,“圣上今晚去何处?”
皇帝略一沉思道:“去贤德妃那看看吧,再过几日她也要回家归宁了。”
“是。”太监躬身离开了大殿,这肃穆的大殿便只有皇帝一人还在那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