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绥简单为张九龄与张拯讲述了一下洛阳之事, 也将自己查明的安娜依的存在尽数告知, 除却一些关联到沈绥身份的细节被她隐去。张九龄这么长时间一直在路上,消息闭塞,张拯虽然比他提前了两三月抵达幽州, 可他毕竟官职不高,一些上层的消息, 他接收不到。因而二人初次听闻这些之后,不由得大吃一惊。
“今日听闻幽州之事是一群东瀛人引起的, 我想, 我大概能明白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沈绥道,“二十多年前,邪教在东瀛埋下了一粒祸害的种子。它直接导致一个女孩的出世, 这个女孩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源千鹤。她是前东瀛女天皇冰高与藤原氏的三房郎主宇合之间的孩子。藤原不比等死后, 藤原氏被他的四个儿子分裂成四家,即长房南家, 二房北家, 三房式家,四房京家。自从当年藤原不比等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当今天皇的父亲文武天皇,就开了东瀛外戚专政的先河。眼下,当今天皇被迫迎娶了长房南家与二房北家的女儿作为夫人,更是将藤原不比等的女儿, 也就是自己的小姨娶为正宫皇后。天皇此举,可以看做是为平衡南家与北家,毕竟此二家乃是最为强大的, 式家与京家且不能比。
但是藤原宇合野心勃勃,想要超越他的两位兄长,执掌藤原氏。于是,他与冰高天皇生下的孩子就成为了关键。这个孩子,若论正统,当不及当今天皇,可她若论亲缘,却比当今天皇的皇后夫人们要近。东瀛皇室极其重视血缘亲疏,以致完全不顾伦理。天皇的正妻,必须本就是天皇这一系的女性成员。当年藤原不比等将女儿立为皇后,就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果藤原宇合能打着整肃皇室亲缘,保卫天皇血脉的旗号,将源千鹤嫁入皇室,打败现在的光明后,她就可以成为皇后。如此一来,藤原宇合就能手握大权,打压他的两位兄长。”
张九龄与张拯听得很认真,因为这当中复杂的关系,即便是他们,也需要点时间来消化。沈绥说到此处,张拯不由疑惑问道:
“既如此,又为何会牵扯到高句丽?”
“源千鹤流亡我唐国,东瀛与我唐国之间,有着遥遥大海,来一趟可谓九死一生。可东瀛人想要前往他们以北的新罗百济,则要容易许多。因而,藤原宇合的意思是想借道新罗百济,走陆路进入唐国。但是,这一条路走不通,新罗百济并非从前的高句丽,对东瀛人十分抵制。哪怕是看到有东瀛的船靠岸,他们都会直接驱赶。藤原宇合多次商谈无果,不得已,只能直接派人到胶州登岸。但是,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转变。登岸的东瀛人,最初的目的变了。我猜测,可能是他们被守在胶州附近的邪教徒拦截,一番蛊惑之下,他们将目标转向了高句丽。如果高句丽能够复国,此后对东瀛百利而无一害,东瀛来唐国,均可借道高句丽,再不用冒那么大的风险,各中利益之大,将难以估计。而藤原宇合,也不必一定要依靠源千鹤这个不稳定的因素去获取权力,如若藤原宇合能全面掌握与唐国之间的贸易往来,拿下整个东瀛将不在话下。于是藤原宇合动心了,他或许想要两条路一起走,一面谋划协助高句丽复国,一面则继续派人寻找源千鹤的下落。”沈绥解释道。
张九龄抚须沉吟片刻,道:
“高句丽复国并非易事,眼下这些高句丽残党,无兵无将,又是在我大唐的眼皮子底下,他们顶多只能像流匪一般,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成不了气候。想要拿下新罗百济,没有我大唐的支持,谈何容易。”
“所以,他们要刺杀河北道的世家大族,河北道,尤其是幽州,几乎都是控制在世家大族手中的。这里的土地、军民,都是高句丽急需的。他们要用恐怖的手段,控制住河北道的世家大族,尤其是范阳李氏。这也是他们只向范阳李氏要挟讨要粮草辎重的原因。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沈绥欲言又止。
张九龄与张拯相视一眼,皆明白了沈绥的意思。
“伯昭是说,幽州节度使与幽州都护府?”
沈绥点头,压低声音道:“此二者,是高句丽复国的最大阻碍,换一个角度说,也是最大的助力。我猜测,邪教与高句丽残党可能会尝试去控制幽州节度使与幽州都护府。阿父、大哥,你们也清楚,幽州节度使的权力究竟有多大,这一整个都护府的兵力,已然堪比朝中禁军所有。粗粗算下来,也有十万了。这十万兵马,若是真的能被高句丽利用起来,复国并非真的是痴人说梦。”
她看张九龄和张拯纷纷蹙眉在思索,继而道:
“圣人为何要将您和大哥派来幽州?想来,圣人确实已经对幽州不放心了。他需要一个与幽州毫无瓜葛,又忠心于朝廷之人前去幽州,做朝廷的耳目,以制衡幽州。这个人的能力必须绝佳,能于幽州藩镇之间从容游走,文武双全,胆大心细。圣人一时之间,找不到这样的人,于是他派了两个人来幽州,一就是您,还有一个,是晋国公主李瑾月。一文一武,圣人这是要扼住幽州咽喉。”
张九龄与张拯眸中精光一闪而过,有茅塞顿开之感。
“我明白了,伯昭,多谢指点。”张九龄拱手道。
沈绥忙回礼:“小婿不敢当。”
“唉……”张九龄感叹,“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伯昭,你很不错,看来,我二弟与老母亲,眼光果真毒辣啊,哈哈哈哈……”他抚须大笑起来。
“阿父,眼光毒辣的,分明是咱小妹。”张拯打趣道。
“对对对,哈哈哈……”张九龄笑得愈发开怀。
沈绥面上一红,摇头苦笑。张若菡坐在她身侧,垂首莞尔。但心中的欣慰自豪之情,又油然而生。赤糸到底还是赤糸,她没有被打趴下,她一直都如此坚强。
一家人又闲话些家常,张九龄和张拯翻箱倒柜,找出了些路上采买的物什,均非什么名贵的东西,大多都是草药,给张若菡调理身子。还有些张若菡爱食的蜜饯干果,都小心翼翼地包好,眼下一股脑全给了张若菡。这幽州气候不比洛阳,更不比南方,张九龄又是嘘寒问暖。张若菡一一耐心回答。后来又问起张拯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张拯道他们在房中,应该已经睡了,张若菡便打算明日再去看望大嫂和孩子们。
夜深了,张九龄知道沈绥和张若菡长途奔波的劳苦,也不久留张若菡,催她们赶紧回去休息。沈绥与张若菡提着大包小包告辞,一路相伴,慢慢走回房中。
快到房门口时,沈绥忽的笑出声来。张若菡奇怪地望向她,就听沈绥道:
“莲婢,阿父给你的草药,好多都是滋阴补血,益母养身的。”
张若菡:“……”
“可能他没来得及买壮阳强身的补药……”沈绥抿唇憋笑。
张若菡双颊缓缓染成了绯色,嗔她一句:
“休再胡言。”然后一转身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沈绥瞧着她的背影,笑容微敛。跟着她迈进房中,她一面放下大包小包的东西,一面漫不经心地问:
“莲婢,你与那位李九郎相识?”
沈绥等了一会儿,才等来了张若菡的回答:
“嗯,五年前,他在长安游历,当时阿父也算是长安文坛的领袖之一,他来拜会过阿父,因为我在长安也有些文名,因而他要求见见我,我们就在家中见了一面。”
张若菡话音很平静,说到此处,她顿了顿,然后接着道:
“后来他……就经常来我家拜访,虽然都是来见我阿父。不久,他向我阿父提亲,阿父与我提过,但我回绝了。此后他,也就没再来,我听说他很快离开了长安。”
她尽量轻描淡写,但语调总不能避免地显得有些谨慎小心。
“哦。”沈绥支吾了一声。
张若菡侧首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见她似乎很是专心地摆弄着那些用油纸包裹起来的药草,她抿了抿唇,似是压下了一瞬浮起的笑意。
她坐到了梳妆台前,摘去发饰,散开长发,拿起篦子,缓缓梳理起青丝。一步一步慢条斯理,也不再开口。可她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望着沈绥所在的方向。沈绥终于不再摆弄那一堆草药,她撑着桌沿长叹一声,道:
“我明天要去找琴奴问问。”
“问甚么?”张若菡问。
“五年前,那会儿我刚调入河南府不久,在地方上很是艰难,不太能顾得上管理千羽门的事。她,是不是有些重要情报忘了告诉我。”
“噗”,背后传来张若菡忍俊不禁的笑声。
“你笑甚么?”沈绥嘟囔着,依旧背着身子不去看张若菡,仿佛在赌气。
“我笑,某人莫不是晚间醋芹吃得有点多。”张若菡道。
“甚么醋芹,今晚吃的粟米粥与烤馕。”沈绥仿佛孩子一般争辩道。
张若菡不搭她的话。
沈绥似是有些泄气,又道:
“今晚见到那位李九郎,真是名不虚传。我长这么大,还没见到过如此英俊的郎君。那一身的白衣,风姿绝佳,真可堪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张若菡还是不答。
沈绥絮絮叨叨:“我就想,我归来后,第一次见你时,穿着一身碧色的官服,穿得好丑。我怎么就,穿不出那一身白衣的风姿。”
“谁说你穿不出白衣的风姿?”张若菡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很近处响起,沈绥未及回身,忽而腰间缠上一双手臂,往她腰间蹀躞带的搭扣上摸去,轻巧地一扣,便将她蹀躞带解开。“哐”的一声,那颇有些重量的蹀躞带砸在了地上。
沈绥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垂首就见那一双藕臂又缠上了她散敞而开的衣袍,一双青葱玉手,灵巧地解着她的衣带。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不能漏过那手轻解衣带的每一个细节。
“你穿什么都好看,我尤爱上元那夜,天青袍摆飞扬,银面雪刀风流。可比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要好看太多。”背后那人的语速放缓,音调中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媚意。双手拂过沈绥前胸,将她外袍褪下,惹得沈绥心口一阵心悸,散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再也无法忍耐,回过身,弯下腰,将张若菡一拥而起,往床榻而去。随即听到了她得逞般的轻笑声,酥进了骨头里。
“你真是我的劫。”沈绥将她于榻上轻轻放下,叹道。
张若菡没有说话,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已为她漾起动人的波光。沈绥垂首,含住她檀口。张若菡动情地揽住她脖颈,紧紧相贴。
沈绥一掌打了出去,帐帘被她掌风拂过,落下垂钩,遮住了榻上旖旎。
夜依然寂静,月儿羞怯,藏入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