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李氏, 与李唐皇室本属同源, 若要论起辈分,如今这长字辈的范阳李氏子弟,均是李瑾月的侄子辈。不过, 早已没有人这般盘算了。范阳李氏一直偏安幽州,很有自知之明, 虽然有不少子弟出仕,但没有人想攀附皇亲以求荣华富贵。李唐皇室对范阳李氏也颇为照顾, 大部分的范阳李氏子弟, 都能被安排在幽州当地做官。官职普遍不高,但爵位封地,李唐皇室不会亏待。
李长云是范阳李氏二房的嫡长子, 行三, 官居幽州节度使府长史。在他嫡长兄被杀后,他担起了整个范阳李氏的重担。眼下, 范阳李氏的老家主病重, 时日无多,想来不久,李长云或可成为新一任的家主。
李长云已然年过四十,眉目间还真的与李季兰有几分相似。抵达范阳李氏当晚,李瑾月就带李季兰见了李长云, 面对这位自家大哥遗失了许多年的私生女,李长云长叹一声:
“某也不怕家丑外扬,眼下, 大哥离世,长房无后继之人。若不是有某扛着,那些叔伯兄弟,一个个都想着要分剥长房家产。大哥留下的孩子,也都不争气,懦弱不堪,也不敢为长房争一口气。如今,一个离家二十多年的女儿,能在大哥离世后,千里迢迢赶到幽州探望,唉……”李长云感慨万千。
“三叔……您不要这么说……”李季兰红了眼圈,“父亲虽然在我很小时就将我送走,但我不怨他,最近几年,我与他也恢复了通信,我知道父亲的苦楚,我能理解他。”
李季兰是李长空郁郁寡欢的情况下,与一位侍女之间得来的孩子。那些年,李长空被迫娶了自己不爱的女人为妻,妻子又天生善妒,他也着实窝囊,畏妻如虎。仕途上亦是不顺,被同辈的兄弟比下去,他一身才华无法施展,整日里饮酒消愁。碰巧那时,有一位侍女,时常会陪他谈天说地,开导他心境,疏导他郁气。不知不觉间,他便爱上了这个侍女,后来醉酒后,与侍女有了鱼水之欢。
直至后来有了孩子,他本想将侍女纳妾,奈何妻子悍妒。他小心将侍女藏起,还是被妻子发现,此女心黑手狠,当时侍女刚生下孩子没多久,她便将侍女毒死。李长空无法,只得命人将孩子送走,至少保全孩子性命。
这个孩子被送到了长安一户李姓人家养大,及笄没多久,便出家为道,后来成为了两京才名显赫的坤道李季兰。
二十多年过去了,李长空的正妻已然病逝,留下二子一女,女儿已经嫁人,两个儿子在母亲强势的管教之下长大,性格都唯唯诺诺,没有主见。而李长空如今又被人刺杀身亡,长房没了主心骨,眼下乱作一团。如若不是李长云一直兼手在管着,恐怕长房已然分崩离析。
家人叙过旧,便轮到李瑾月谈一谈公事了。这一次李瑾月前来范阳,是要进入幽州都护府军大营带兵的,圣人给了她卢龙军的一个大将兵符,至少可以统帅一万人的兵马。明日,李瑾月将正式前往幽州都护府大营赴任。
据李长云说,眼下幽州都护府形势有些蹊跷。幽州节度使薛楚玉乃是薛仁贵第五子,当年灭了高句丽的,就是他们薛家军,而他的四兄长薛楚珍,则是现任幽州大都督,幽州的兵马也大多都是薛家军正统或从属。薛家一门,就掌控着幽州的军政大权。范阳李氏也难有一席之地,说不上话。
自从范阳李氏出事之后,薛楚玉忽然闭门谢客,说是精神不好,头疼病犯了。而薛楚珍整日里在军营之中舞枪弄棒,放纵他手底下一帮兄弟饮酒作乐,对什么事都混不在意,听闻李长空被刺身亡,他也只是派了一个裨将来瞧了瞧,之后也就没了动静。
薛家反常的表现,让人不能不起疑。李瑾月斟酌后,决定明日前去府军大营时,见到薛楚玉与薛楚珍,要好好探问探问。若是连薛家军都与邪教有了牵扯,恐怕事情会非常棘手。
谈话到最后,李瑾月表达了对李长空离世的遗憾,问了问后事办得如何。李长云说,人已经下葬了,行刺现场的书房,还照原样保留着,没有动过。李瑾月点头,因为事先通信时,李瑾月特意提过要保留好刺杀现场,她们抵达后,沈绥要勘察现场。
李瑾月不理解的是,李长空之死其实证据确凿,凶手也都承认了自己犯下的罪行。她不明白此案还有什么疑点需要查,只是沈绥告诉她要查,她只能照办。
夜深了,李瑾月携着李季兰,在小厮的带领下一起前去客房。路上,李瑾月与李季兰有一番谈话。李季兰此次前来,一是为了她昔年的姐妹晏大娘子,二也是为了能来她出生的地方看一看。李瑾月劝她,既然到了范阳李氏,就先在这里住下,寻找晏大娘子的事,并非一朝一夕,还需从长计议。
李季兰心中明白,只是焦虑一直伴随着她。李长空的死,对她来说,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她自幼离家,与李长空并没有太多的感情。但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世,她内心也充满了遗憾和伤感。但她更在意的是,晏大娘子是否能安全逃出那邪教组织的控制。她李季兰孑然一身,也就只有这个姐妹,是她最为在意的了。
待李瑾月回了房,洗漱过后躺下,疲惫袭来,她几乎一瞬就睡着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感觉好像只有一个时辰不到,接着她便昏昏沉沉地被人摇醒。
“公主!公主快起来,时辰不早了!”
李瑾月费劲地睁开眼,就见杨玉环正使劲儿地拽着她的手臂,试图将她从被窝里拽出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李瑾月坐起身来,迷迷糊糊问道。
“卯初三刻啦,大家都在等您呢!”杨玉环道。
李瑾月急忙下床,结果脑袋还不清醒,脚下没注意,一下绊倒,杨玉环想扶她,结果也没扶住,径直就被李瑾月压倒在身下。
“哎呦!”她惨呼一声。
“玉环!你没事吧,对不起啊。”李瑾月急忙爬起来,几乎是抱着将她扶了起来。
“没事没事……”杨玉环连连道。
李瑾月也顾不得其他,确定杨玉环没事,她连忙穿衣洗漱,杨玉环在一旁服侍她,替她准备洗漱水,系衣带,整理衣襟,然后目送李瑾月提着大剑匆匆出门。
待李瑾月走后,杨玉环揉了揉腰,转过身来,替李瑾月整理床铺。叠被时,她的手忽然顿住,提起被角,凑在鼻端,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是脂粉的香味,是李瑾月身上熏香的香味。
她忽而抱住了被子,埋首其间,遗漏在外的耳廓,已然绯红剔透。
***
李瑾月走到客院门口时,沈绥已经站在那儿等她了。李瑾月打眼一看沈绥,就觉得这人今天不大对劲。这一身天青色的圆领缺胯袍,不是她上元节那日穿得吗?幞头也不戴,换了飞云小冠束发,耳畔赤色的垂衬得她皮肤格外白皙。满面荣光焕发,眉宇间阴霾尽扫,腰间雪刀也不藏了,堂而皇之地挎着,浑身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李瑾月眯起了眼睛,心道:这家伙昨天大概被莲婢搞定了。
“走了,俊郎。”李瑾月路过她身边,没好气地招呼道。
沈绥失笑,跟在了她身后。回了她一句:
“你这人也真够懒的,怎么睡到这会儿才起来?”
“我不像某人,昨夜一夜温柔乡,早上当然精神焕发啦。”李瑾月怼道。
“胡言乱语!”沈绥面上绯红,驳斥道。
“我胡言乱语?你赶紧遮好脖子上的痕迹吧。”李瑾月似笑非笑道。
沈绥慌忙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左侧,耳根红透。昨晚莲婢动情之时,吮吸她脖颈的画面顿时在眼前乍现。李瑾月得意地冲她挑了挑眉,那表情仿佛在说:斗嘴这么多年,今天我终于胜了一回了,赤糸啊赤糸,你也有今天。
沈绥咬牙切齿,暗暗道:“死兔子,你等着!”一面将袍领往上提了提,遮住脖颈上的吻痕。
“咳哼!”沈绥板着一张红晕犹存的面庞,赶上李瑾月,与她并肩而行,李瑾月一惊一乍地清了清嗓子,“我啊,以后也不掺和你们小俩口的事,反正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逃不出莲婢的手掌心。”
“你够了啊。”沈绥怒了。
“好好好,我不提,瞧你那小女人的样。”李瑾月颇为鄙夷,“谈正事。等会儿,我先带你去看看案发现场,尸体你是看不着了,昨天我问过李长云,李长空已经下葬了。这天这么热,尸体放不久,也是没办法。然后,咱们就去幽州都护府军大营,今日我要去赴任。”
“李长云、我岳丈、大哥,还有你家徐d、程i,都已经在外面大堂候着了,就等你了。我这是折回来叫你起床,你就别发号施令了,今日的日程徐先生都与我详细说了。”沈绥逮着机会嗤笑道。
“哼!”李瑾月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她忽然反应过来:
“你岳丈?你是说……张九龄父子也来了?”她颇为吃惊。
“是啊,昨晚我与莲婢在客院遇上了他们,我也是才得知他们也来了。”沈绥叹道,“你和我岳丈同时来到幽州,这是圣人的手段。”
李瑾月沉吟片刻,明白了沈绥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
“赤糸,你为何非要去勘查李长空被刺杀的现场?他的死,不是毫无疑问吗?”
“你就这么肯定?”沈绥反问道,“即便真的毫无疑问,我也需要弄清楚刺杀他的刺客,究竟用的是什么武器,有什么样的本领。邪教内部太多奇人异士,提前弄清楚杀手的手段,对于我们以后防范总是有利的。”
李瑾月点头:“可惜,尸体看不到了,可能会比较困难。”
“无妨,在我意料之中。书房这种地方,能告诉我很多东西。”沈绥笑道。
一面交谈着,她们已然抵达了前堂,李瑾月、沈绥分别与李长云、张九龄、张拯见礼,沈绥又单独与徐d、程i打过招呼,一众人等并作一处,往长房院的书房行去。
范阳李氏的府邸,与清河崔氏相比,显得更有北方游牧民族的特色。虽然汉化多年,但是行走在府中,依旧能感受到游牧民族的豪放与慷慨。换言之,精细华美的程度,文化的底蕴,均比不上清河崔氏。不过,一行人也都无心这些,匆匆来到长房院,入了书房。
长房院的书房是一处二层的楼阁,临水而建,之谓“水”,乃是一片面积并不大的池塘,池中养着锦鲤与龟鼋。池塘在东北侧,楼阁在西南侧,四周由院墙圈起,墙垣连着回廊,东西两侧均有走廊可通往楼阁,北面回廊还有一道九折石桥跨过水面,直接通往楼阁侧岸的石径小路。
这书房庭院倒是颇为幽静典雅,沈绥等人从南面拱门进入,便见门上砖刻两篆字“太卜”。
“易经?”沈绥奇道。
“是伯祖父的题字,他老人家喜爱钻研易经。因而这书房,名唤‘太卜斋’。”李长云解释道。
沈绥点了点头。
一众人等进入书院,沈绥先是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得出一个结论。南北都有出入口,院墙也不高,这毫无防备的状态,谁都进得来,更别说拦截一个身手了得的刺客了。
李长云命身边的管家打开书斋的挂锁,沈绥抬手制止,捞起那挂锁仔细端详,然后问道:
“当日用的也是这个挂锁吗?”
“是。”李长云回道。
沈绥仔细看了看,挂锁完好无损。她道:
“将这挂锁借我回去细观可否?”
“沈先生请便。”李长云让那管家将挂锁给了沈绥,沈绥让身边的忽陀收好。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众人等,进入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