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薄云残月, 微风细拂, 清疏白日燥意。窗外蝉鸣断续相间,好似哼唱小调,颇有韵律。
沈绥与张若菡, 于客房门口相拥。在沈绥回答“好”字之后,二人陷入静谧无声, 彼此也未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胸口一瞬的惶然已然悄悄平复,沈绥垂着的双手缓缓抬起, 拢住张若菡的双肩。她有多久没有抱过她了?算起来一月了, 她真的瘦了好多。
念及此,沈绥的唇无意识地颤抖。
“你瘦了……”张若菡在她怀中轻声道。
沈绥鼻尖微酸,收紧了手臂, 回道:“你怎好说我……”
“赤糸, 咱们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好吗?”张若菡从她怀中抬起头来,一双清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我可以答应你……”沈绥低头, “但我不确定, 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彻底消化这件事。”
“没关系的,我们给彼此一点时间,若你不愿谈这件事,我们就不谈。”
“嗯。”
“那,西域, 你还愿意去吗?”张若菡小心翼翼地问道。
沈绥答应过张若菡,陪她前往碎叶城,建佛寺, 为了一、了宏造浮屠以安放舍利骨灰。眼下,张若菡不确定,她还会不会这么做。
沈绥抬起手,摩挲她的面颊,道:
“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做到。”
张若菡眸中有泪水在打转,沈绥不自禁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道:
“对不起,莲婢,是我不好。”
张若菡终于绽放笑容:“我只饶你这一次,以后若再这般,我定不会再饶了你。”
沈绥弯起唇角。
“咱们进屋吧。”沈绥道。
张若菡点头,两人刚准备进屋,忽闻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
“莲婢?可是莲婢?”
沈绥和张若菡均一愣,望向出声处,便见庭中不远,立着三个男子。为首一位,一身绛红圆领缺胯袍,冠以垂脚软幞头,长须飘然,五官俊秀,一身瘦骨挺拔,清雅难言。瞧年纪,已然年过五十,凤仪绝佳,淡薄了年龄带来的苍老之感。
他右手侧,站着一位青袍郎君,而立的年纪,五官与他很是相似,蓄短须,体魄更显年轻刚毅,气度沉稳干练。
此二人,沈绥望着极为眼熟,脑海却仿佛粘了浆糊,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他们的身份。
而为首的红袍男子左手侧的另外一位郎君,沈绥望之也是愣住。沈绥自小至今,从未见过如此男儿,竟能让她眼光难离。这位郎君已然英俊到无法形容的地步,他就如今夜的月光,一身月白广袖交领袍,眉目如画,柔风细骨,谦谦君子。他手中捏一把檀木折扇,赤红的扇坠垂在腰畔,立如雪松,与洒在庭中的月光融为一体。目光定定地看向沈绥与张若菡处,那眸光中,有着灼灼复杂的情绪。
沈绥正出神,身侧,张若菡忽而跨出一步,出了廊下阴影,月光洒在了她的身侧。沈绥望向她,看到她面上一瞬无比惊喜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涌起了悲喜交加的情绪。
“阿父!大哥!”
她提起裙摆快跑起来,绕过回廊,沿着台阶而下。另一头,红袍男子与青袍男子也急急忙忙向她跑去。三人于廊下相会,为首的红袍男子,紧紧抓住张若菡的手,几乎老泪纵横。
“莲婢,你…你可好?”他颤声问道。
“我很好,阿父,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张若菡激动到话语都已不连贯。
“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张九龄连连叹息。
此刻,沈绥哪里还顾得上看那白衣男子,只觉得脑内惊雷贯通。她慌忙冲了过去,大跨步来到张若菡身侧。
“小婿沈绥,见过泰山,见过舅兄。”沈绥长揖而下,朗朗拜道。
张九龄与张拯分别还礼,继而打量起沈绥来。见这位青年仪表俊美,气质疏朗,虽眉目间有些阴郁之气,但瞧着却不觉阴鸷,反倒增添了几分忧郁之魅,不由得有了几分满意。
“原来是贤婿伯昭啊,今日,咱们翁婿可是第一次见面。我这个岳丈,真是惭愧得紧啊。”张九龄感慨道。
沈绥忙道:“小婿与若菡成婚,未能事先前去拜见泰山、舅兄,是小婿太过失礼。”
张九龄摆手笑道:“岭南于洛阳距离太远,这礼,不遵也罢。一家人,早晚都能见面,不在乎这些。”
他与沈绥说话时,很快从方才许久未见到女儿的激动情绪中摆脱出来,那一身清华俊雅的气质,一点一点在举手投足的笑谈中绽放而开。一位父亲转瞬变作一代名臣,那一双泉水般的深邃眼眸,如若有着洗礼之力般,让人无端便感到舒适可亲。张若菡的一双眼,真真就继承于此。
不愧是当今风仪第一人,怪不得连圣人都为他倾倒,命满朝文武缝制笏袋相仿。沈绥心中暗暗赞叹。
在沈绥的记忆里,张九龄的样貌对她来说已经很模糊了。她隐约记得自己曾经见过一次张九龄,还是在远处,看得不真切。她们幼年时,张九龄几乎不着家,成日里在宫中修文写史,节假日还有诸多文人诗会要参加。沈绥曾无数次去找张若菡玩,一次都未见到过张九龄。唯一的一次,还是某一年的元日,张九龄破天荒回了一趟家,送了些上官、友人相赠的字画文玩,又带了些给孩子们的糕糖、玩具,那天沈绥一下午都和张若菡在内院玩,傍晚归家时,老远地看到了张九龄一次,还是在黄昏夜幕之下。
张九龄对她来说,是一位十分熟悉的陌生人。直至今日,才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昔年同窗好友的父亲,变作了自己的泰山岳父,这感觉,还真的很奇妙。
沈绥又与张若菡的大哥张拯寒暄见礼,这位而立之年的男子,体格中等,但是体魄健壮许多,皮肤也相当黝黑,声线低沉,不紧不慢,很是沉稳,自身风仪与张九龄一脉相承。张拯自进士科中第之后,便一直在外地做官。一直到去年,他官居伊阙令,实际上就在距离洛阳不远处的伊阙县中做县令。但是今年刚开年,他任期已满,又被调往北方,刚好就来了幽州,任职于幽州刺史府,因而沈绥对于他出现在范阳李氏府邸之中,倒是并不觉得意外。
可,年初时,本来已传闻张九龄要被调回东都了。沈绥没想到的是,她们家老泰山,竟然跨越千山万水,先于沈绥等人抵达了幽州。需知从极南的岭南地区,到极北的幽州地区,这各中相隔万里,走一趟下来,可真是无比之艰难,走个大半年很正常。张九龄应当是从年初时就开始启程,走到半途被截住,然后转向至朔北,差不多到最近,才抵达了幽州。这还是脚程比较快的结果。若不是因为圣人的调令,张九龄又怎么会如此长途跋涉。
张九龄本是“岭南第一人”,圣人怎么将他调来了幽州?沈绥一时间没有想通。张九龄也并没有现在就谈这些的打算。
身后,那个月白袍的俊美男子缓步上前,张九龄注意到他,沈绥观察到张九龄面上有一瞬的愧疚闪过。
他伸出手来招呼那白衣男子上前,一面向沈绥介绍道:
“伯昭,我介绍一下。这一位是范阳李氏四房的嫡次子——李长雪,字雪庆,行九。我与你大哥方才正是受他相邀,前去清谈论道。雪庆又送我们回来,便遇上了你和莲婢。”
沈绥上前见礼:
“沈绥,见过雪庆兄。”
“不敢当,伯昭兄年长于李某,该是李某唤一声伯昭兄。”他举扇作揖,姿态潇洒端方。一口温软的嗓音,恍惚间仿若江南水乡的才子,而非这久居苦寒之地的郎君。
这位李九郎其实是眼下大唐贵族圈与名士圈中的名人,而非籍籍无名之辈。虽然他并无任何官职,也未参加过科举,但他写了一手的好诗句。他十二岁便开始游历天下,至如今足迹几乎遍及大唐,也写下了无数诵叹名山大川的诗篇,是眼下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人物。张说赞他有靖节先生(即陶渊明世称)遗风。沈绥虽不大关注这些风雅名士,但她掌控着当世第一的情报网,自然不会不知道李九郎的存在。今次当面,她才知原来是这样一位人物。
她暗自感叹,到底是世家,才能培养出如此才俊。
与沈绥打过招呼,这位李九郎又向张若菡一礼,道:
“张三娘子,五年前一面,至今终得再见。”
张若菡微微一笑,回礼道:“劳李九郎挂心。”
沈绥挑眉:莲婢竟与他认识?而自己却不知道。
她用眼神询问张若菡,张若菡只是飞快地望了她一眼,然后便转开了视线。沈绥抿了抿唇,知道张若菡的意思是等会儿再与自己谈,便将疑惑先放在了一边。
此番寒暄见礼过后,李长雪自知不当久留,便先行告辞离去。张若菡与父亲、大哥重逢,自然要好好谈一谈,沈绥陪伴在侧,四人便去了张九龄目前入住的客房。
“阿父,您怎么会在这里?”四人刚入座,张若菡就急忙问道。
张九龄叹了口气,道:
“年初,我本接到朝廷诏令,要我回京述职。我猜想,或许是道济兄再一次举荐我任集贤院学士,终于得到了圣人的认可。于是我一月中旬出发,走了将近四个月的时间,就在即将入洛阳时,忽而传来了新的调令,要我即刻出发前往幽州,赴任河北道按察使摄御史中丞。诏令下得很急,规定我七月中旬一定要到任。我不得以,连洛阳城都来不及进,一路紧赶慢赶继续往北,才来了幽州。好在,你大哥在幽州,我好歹也有个接应。”
“圣人的诏令下得这么急,可是因为年初时,高句丽残党于河北道作乱的事?”张若菡蹙眉问道。
“何止是高句丽残党,还有东瀛人,他们在密谋拿下河北道,以此为据点,打回新罗。”不等张九龄回答,张拯便道。
张九龄接过话头,继续道:“原本,这高句丽残党没有这般嚣张的气焰,被剿灭后,一直都安分守己,在河朔这一带,已经生活有些年头了。但自从有一群东瀛人在胶州登岸,与他们接触之后,不知为何,他们竟然起了歹心,开始密谋起复国之事。这群东瀛人也都相当奇怪,他们不似其他东瀛人信仰神道教或佛教,反倒信了什么景教,在高句丽残党之中传播景教教义,煽动民心。”
沈绥闻言,应道:“并非是景教,而是祆教。其实也并非是祆教,而是祆教的衍生出来的一个极端教派,融合了一些景教的教义。”
张九龄与张拯均吃惊地望向她,沈绥缓缓一揖,笑道:
“小婿,便是为了此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