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克瑞波尼娅生日的前夜,大雨降落在罗马。闪电雪亮,闷雷接连滚过。我暗暗希望翌日的生日宴会因这恶劣天气而缩减内容。但清晨醒来时,天际云层散去,玫瑰色的朝阳在城市上空升起。如此灿烂的日头,并不多见。
天不遂人愿,我叹了口气。梳洗用餐后,命人准备肩舆,带上作为贺礼的整株艳丽的红珊瑚,前往宴会地点。没想到,临出门时,玛塞拉央求着要和我一起去。这些天她一直待在家里,闷坏了。
禁不住她可怜兮兮的请求,我终是带上了她。我们先乘肩舆出城,再换了马车,来到目的地。那是一座巨大的庄园,风景优美,周围长满柏树、橄榄树以及丰产的葡萄藤。
进入其中,正赶上生日献祭仪式。
像所有的生日仪式一样,首先是向家神和守护神献祭【注1】。沉重的丝绸帷幕向两边拉开,露出大理石神龛和祭坛。祭祀用品摆满了祭坛,以百合花瓣铺垫。
斯克瑞波尼娅亲手打开特制的家神像匣,露出镀金的神像,以示让神灵加入家庭庆典。她敬献了花环、乳香和蜂蜜蛋糕,点燃源自狄安娜的蜡烛【注2】,将混着面粉和盐的圣粉撒在祭坛表面。乳香燃起的薄雾徐徐升起,在半空中盘绕、消散。日光照过来,细小的烟尘在光柱中漂浮。
一名女奴端来温热的葡萄酒,掺上香料。斯克瑞波尼娅用双手接过酒杯,姿态庄严。她捧着银杯,缓缓将它送到唇边,低声念完祝祷词,浅尝一口,把杯子供奉在祭坛前……
罗马人重视仪式,不仅是对神的虔敬,更是对身份和财力的展示。繁复的仪式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足以暗示自己优人一等,理应获得神灵偏爱。
不知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利维娅还没有来。我吩咐德思玛陪着玛塞拉,自己则打起精神应付前来与我攀谈的宾客,进行着尘埃一样无趣的客套对话。
贵妇们穿着华丽长裙、戴着宝石首饰,神情悠闲地交谈。作为女主人,盛装打扮的斯克瑞波尼娅看上去更美了。浓密的长发盘成辫冠,是最近流行的样式,露出洁白修长的颈项,以及耳坠上的水滴形宝石。怀孕产生的母性,仿佛让她更容光焕发。
结束仪式之后,她远远望见我,立即迎了上来,给予热情的拥抱,亲昵地唤着我的名字,在我颊上印下一吻。我不得不克制地予以回应。
“今天天气可真好,是不是?诸神都在微笑呢。”她笑道。
我附和了两句。
她娇嗔:“不过生日啊,并不那么令人开心。它总是提醒我,某个女人又老了一岁,青春就像秋天的落叶一样离她而去。”
“青春女神赫柏如此眷顾你……”
这时,她的目光投向我身后,笑意在眸中流转:“你的弟弟来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心中还是一沉。
盖乌斯的到来,让在场的宾客自觉安静下来,音乐声蓦然止息。他走过之处,身边的人像被风压倒的草丛一样纷纷弯腰行礼。
他对我视而不见,径直走向他的妻子,牵起她的手,给予她祝福。众宾客欢呼起来。人们簇拥着他,如围绕花枝的蜜蜂,急于恭维这对权力顶端的夫妻。看上去他似乎又长高了,但那更有可能是他周围的人对待他的方式带来的错觉。
高涨的气氛、巨大的喧闹中,没人注意到我并未加入其间。
玛塞拉跑过来,拉住我的手:“妈妈,我们去花园里玩,好不好?”
我也正想暂时离开这热闹场面,便牵着她,去了花园。
穿过长满了藤蔓植物的走廊,声浪顿时湮灭。花园里没有其他宾客,很是安静。
成片的风信子形成纯白和淡紫的花海。花朵极为稠密,几乎淹没了小径。还有不少别的花,东一朵西一朵,随风摇曳,在草丛中若隐若现。
我脱下鞋,光着脚,提起裙摆,走在花海中。长长的草茎掠过裸/露的肌肤,冰凉而毛茸茸的叶子微微刺痒。但草香如此清新,令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玛塞拉四处嗅闻花香,又在草地上打滚,欢笑。见她脸上、身上沾满了花汁,像只小花猫,我也不由得笑起来。
我采集了一些紫罗兰、金凤花和蔷薇,小心地剔除了蔷薇花枝上的小刺,用这些鲜花编成两枚花环:一枚挂在抽芽的树枝上,作为献给季节女神的谢礼;另一枚戴在玛塞拉的柔软细发上。
“好看吗?”我问。
“好看极了。”她很喜欢这件礼物,咯咯笑着扑进我怀里,亲吻我的面颊。
过了一会儿,她仰头问:“妈妈,我听说这里有迷园,是不是真的?”
我也听说这里有一座八角形的迷园【注3】,占地颇大,供人游玩。于是点点头。
她立刻央求:“带我去玩一会儿吧。”
看了看天色,离宴会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我便应允了。
花园后头,面对着山谷和平原,延伸出一大片草地。一座园林式的迷园坐落在此。
走进迷园入口,只觉格外清幽。四周以修剪整齐的高大绿篱围合,藤蔓缠绕,能完全将人掩藏其中,同外部世界隔绝。桃金娘垂下枝条,阳光从枝桠间洒下,落在地上明晦交织,纤细的尘埃在光柱中飘荡。
小径错综复杂,巧妙地重构了整个空间。进入迷园,不免感觉它比实际面积要大得多。在迷园中穿行,寻找中心或出口,是近几年流行的一项娱乐活动。
玛塞拉对这种游戏很有兴趣,又有点胆怯,细声细气地问:“我们会不会迷路,再也走不出去?”
“别担心,这不是代达罗斯的设计,没有那么困难。”我鼓励她,“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你不会迷路。”
这引起了她的兴趣:“什么方法?”
“这很简单。”我示范她该怎么做:只要把手一直按在左边或右边的墙壁上,顺着固定一侧的墙面走,就能走通。这样虽然不是最短的路线,但一定能找到出口,胜过单凭不可靠的感觉盲目乱转。
“重点是,要有耐心,不要想着抄近路。一定要靠着同一侧的墙垣。”我带着她,靠着右手边的篱墙向前走。四周寂静,唯一的响动便是鞋底轻叩地面的声音。
她拍手道:“原来是这样,太好了。”
但令人沮丧的是,不久之后,这种方法就被证明失败:我们又回到了出发时的入口处。
看来,我们遇到了一种更复杂的情况:迷园里存在至少一条避开目的地并返回起点的路线。如果目的地周围有这样的闭合路线,用手靠着一侧墙这种办法只能使你绕着最大的圈子走。虽然最后能返回入口,但无法让你走进迷园中心的目的地。
而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盖乌斯。幼时,我曾用米诺斯迷宫的故事来吓唬他。
“不讨人喜欢的小孩会被扔进迷宫里,再也走不出来,然后被牛首人身的怪物吃掉。”我这样虚张声势。
他却不慌不忙地告诉我走出迷宫的方法,不需要用到阿里阿德涅的线团。
“有两种情况,第一种很简单,第二种要复杂一些。”他说。
那时的我只记住了简单/情况的解决办法,这导致现在的我束手无策,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走。玛塞拉的耐心渐渐丧失。她就像一匹好动的小马驹,不喜欢长时间被大人牵着手。
“妈妈,让我自己走吧。”她可怜兮兮地央求。
我只好吻了吻她头顶的花环,放开她,再三叮嘱:“好孩子,一定要跟着我,别走丢了。”
她答应下来。
这是一个错误。事实证明,不能对六岁的孩子寄予过高的期望。结果是,一会儿之后,当我转过身时,后面空无一人。我连忙返回寻找,却迷失在这里,不见她的踪影,也找不到出口。
虽然这迷园里应该没有其他人,暂时不会有危险,我仍不免着急,高声呼唤她的名字。
终于,我听到了女孩的回应:“妈妈,妈妈,我在这里。”
“你别动,我来找你。”我松了口气,循着声音探路。
很快,我看到了玛塞拉。但站在她身边的人令我警惕。竟是盖乌斯。他怎么会在这里?
只见他正与玛塞拉低声说着什么,托着她的下颔,神色沉静,居高临下,仿佛主人对待一只幼小的宠物。
他转身看见我,一步步向我走近。从头顶枝叶漏下的日光把我们的影子在地上拉长。他的鞋履先是踏到我的影子上,然后停在我面前,身姿挺拔得宛如一棵月桂树。
我退后一步,皱眉:“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他淡淡道。
我转开视线,走向玛塞拉,牵起她的手,快步带她离开。
玛塞拉却拉住我,开心道:“舅舅刚才说,他能带我们去目的地。我们一起走吧。”
我不为所动:“舅舅事务繁忙,没空陪你。”
“我可以带你们去。”盖乌斯抬眸看了看天色,语气平静,“时间不早了。”
时间不早了。如果宴会开始后我迟迟未至,恐怕会引起注意。斯克瑞波尼娅将派人来找我,发现我在这里迷路。若是其他宾客知道了,未免有点丢脸。
玛塞拉摇着我的手:“走嘛,和舅舅一起走。”
我终是妥协,用最冷淡的语气对盖乌斯道:“你走前面吧。”
盖乌斯走在前面,我与他之间留出三步远的距离。玛塞拉不愿被我拘着,蹦蹦跳跳地随着盖乌斯走在前头,像出笼的小鸟似的。
大概由于被他算计过太多次,我总有点担心,这偶遇并不偶然。但他还能从我这里谋得什么利益?
小径两旁的绿篱每隔一定距离就会修剪成壁龛状,其中设置雕塑。只见他在经过的雕塑旁边放一片叶子,作为走过这里的记号。
过了一会儿,根据他做记号的规律,我渐渐琢磨出其中的方法:在路线的固定一侧边走边做记号,例如在右侧做记号。当走到一个新的通道交汇处时,任选一条通道走进去。如果沿一条新通道走时,回到了前面已到过的交汇处或走入了一条死胡同,就转身沿原路返回。如果踏进已走过一次的通道(原来做的记号现在位于左侧),走到前面已到过的交汇处时,发现还有未走过的通道,那就再任选一条走进去;如果发现交汇处的所有通道都是已经走过的,则任选一条走进去,但不可走入两侧都已做上记号的通道。【注4】
一路寂静。他没有开口说话,甚至没有转身看向我,专注于探索迷园的路线。我渐渐放松下来,这或许真的只是偶遇。
这时,玛塞拉忽然问我:“妈妈,你小时候走过迷园吗?”
“嗯,我走过。”
视线落在前方盖乌斯的背影上。他身上的丘尼卡,在阳光下像白鹭的翅膀一样洁白,白得有些刺目。这样白的亚麻衣料,很少见。
或许它产自叙利亚,据说那里的亚麻长得格外坚韧,纤维细长,比别处的亚麻更挺括、更有光泽、更洁白。抑或这不是因为衣料,只是我的错觉。
一时恍惚,回忆在这片雪白中悄然浮现。
那时,我们还是小孩,在一位贵妇的乡间别墅做客。那里有一座迷园。我带着盖乌斯,还有别的小孩,在迷园里捉迷藏。我和盖乌斯穿过紫藤花点缀的草墙,蹑手蹑脚地躲避寻找我们的人。我抓住他的手,趴在地上,悄然爬行。他总是很听话,很安静,像小尾巴似的跟着我……
但现在,早已不是当年。时间就像一座迷园,太容易迷失其中。它把一个温顺的小男孩塑造成一个冰冷而危险的年轻人。回忆的企图宛如徒然伸手挽留雨水。直到玛塞拉开心地嚷起来,我才回过神。
迷园中心的目的地,已然抵达。空地上布置着花坛、常春藤棚架。阳光蒸发出柠檬般的清香。几棵高大的庭荫树之间,雕像喷泉和园亭都小巧而精致,水盆中的水柱宛如花环。
喷泉边有一座鸟架,毛色鲜艳的鹦鹉站在上面,扑打着翅膀,脚上的细链子晃荡着作响。玛塞拉想逗鹦鹉说话,但鸟儿就是不肯开口。
“小心,别被它啄到。”我叮嘱她别靠鹦鹉太近。
小孩总是精力旺盛。我却有点累了,坐到大理石凳子上,暂时休息。凳脚的形状是狮头羊身的怪物。
盖乌斯一动不动地站在我对面,只比雕塑多出了脉搏和呼吸。那双冷色调的眼睛,比他身后的一整片天色更纯粹,似乎暗含着某种我无法识别的东西。
在那样的目光中,我仿佛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你想说什么?”
他沉默不语。阳光下,他的发色和眸色都很浅淡,像某种精致的玻璃制品,无可挑剔,但并不真实。
在我丧失耐心的前一瞬,他终于开口:“姐姐。”
声音很轻,仿佛会惊到静止的空气。
但又没了下文。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皱眉侧首,试图避开那双冰蓝眼眸的凝视。
“没什么,姐姐。”他冷淡道。
他莫名其妙的态度令我有些烦躁。我不是俄底浦斯,没空陪他猜谜。【注5】
又是一阵轻风,送来花草震颤的细微声响,以及树叶的沙沙声。我拢在头上的纱巾被吹起,一时遮挡了视线。
架子上的鹦鹉像是骤然惊醒过来,忽然开口,一叠声地叫嚷:“姐姐,姐姐,姐姐。”
这聒噪的叫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尴尬。
“它会说话!”玛塞拉惊喜道,试图教它说些别的。但它固执地重复着那一个单词。
我伸手压下头纱,把女孩叫过来,忽略她满脸的恋恋不舍:“走吧,宴会快要开始了。”
盖乌斯面无表情,转身再度走入迷园小径。沿着他之前做的记号,我们很快出了迷园。
他离开后,我总算松了口气。什么都没有发生,看来的确只是偶遇。
想起玛塞拉曾与我走散,我便问她,那时盖乌斯对她说了什么。
没想到,玛塞拉回答:“我问舅舅,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妈妈和我,是不是忘记我们了。”
她不知道真相,我也不能告诉她。
“他回答了吗?”
她点头:“舅舅说,他没有忘,只是现在还不行。”
现在不行,难道以后就可以?这个念头很快被逐出脑海。这不过是盖乌斯哄孩子的随口一说。
“你们还说了什么吗?”
玛塞拉低下头,用小拳头撑着下巴:“我还问舅舅,爸爸为什么会死。”
难道她察觉了什么异样?我一惊,只觉喉头发紧:“你怎么想问这个?”
“其他孩子都有爸爸,但我和马库斯的爸爸死了。我想知道为什么。”
原来如此。我不再那么紧张:“舅舅回答你了吗?”
她用一种不属于她的沉静口吻道:“舅舅说,人都会死,或早或晚。死亡比生命更自然,是平静的归宿。”
还好。至少盖乌斯没有告诉她,毒杀她父亲的真凶是谁。但小孩子也不应该了解这些,关于死亡的内容对她而言太过沉重。
玛塞拉眨巴着眼睛,像是看出了我的不赞同:“妈妈,你总是不肯告诉我这些事情。但我能懂。只有你们大人才会自欺欺人。连小动物都知道死亡是什么,它们也不会害怕。”
我怔了一下,她比我想象的更明白事理。
“好孩子。”我摸摸她的头顶,在心中叹息。
刚才走了不少路,她的额头上渗出汗水,脸上也泛出了可爱的红晕。我掏出手巾,为她擦了擦脸。直到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本戴在她头上的花环不见了。
“你的花环呢?”我问。
“舅舅让我把花环送给他。我不想给他。他说可以用东西给我换,问我想要什么。”
“你要了什么?”
“我想要一座这样的迷园。舅舅答应啦。”
用一座精心修建的迷园,交换一枚简单的花环?当时采摘的花朵,再等一会儿就要打蔫了。又或者只是盖乌斯随口说说而已?恐怕是后者。
不过小孩的兴趣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再过几天,玛塞拉就会淡忘这回事。
“舅舅还夸奖了我。”她很骄傲。
“他夸你什么?”我意外。盖乌斯向来对小孩很漠然。
“我说,等有了迷园,马库斯和我就可以一起进去玩啦。舅舅说我是个好姐姐,还说马库斯和我可以在迷园里玩捉迷藏。”
微微的有些风,花香悠然飘散。我一时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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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大厅时,发现利维娅终于来了。女奴捧上盛着玫瑰水的玻璃盆,供她盥手。我把玛塞拉交给德思玛,便向利维娅迎上去。
“出什么事了吗?”我有点担心。如果没有特别的情况,她不会现在才姗姗来迟。
“昨晚提比略受了凉,有点发烧。不得不在家里耽误了一阵子。”她满脸愧疚之色,双手从玫瑰水中抬起,让女奴以亚麻布为她擦拭,“抱歉来晚了。”
我摇摇头,不在乎这个:“提比略还好吧?”
“吃过药了,还好。”
“那就好。小孩总是容易生病,过两天就好了。”
走到大厅一隅,她换了个更轻松的话题,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凉风吹来,她的裙缘触到了我,宛如轻柔的水波。
在她身边,气氛不知不觉地松弛,变得舒适,就像准备就寝时把长发披散开,又像在乡间偶然听到的歌曲一样单纯。她偏首低头,露出优美的颈项和双肩。淡红的嘴唇弯作一丝笑意,让人想起玫瑰花瓣。
斯克瑞波尼娅走过来,热切地拥抱利维娅:“你可总算来了。没有你的祝福,这生日就像花朵缺少芳香。”
利维娅送上生日礼物:一匣子阿拉伯乳香。琥珀色的乳香凝结圆大如指头,堪称上等,颇为难得。最别致的是,匣子上铭刻着一首希腊语小诗:“我送乳香给你,并非希望它为你熏香,只愿它因你而更香。”【注6】
这恭维别致又巧妙,斯克瑞波尼娅非常受用:“如果我有凯恩蒂马尼【注7】那么多的手臂,一定会用它们把你紧紧拥在我身边,不让你离开。”
这时,盖乌斯走了过来。如果不是利维娅在这里,我就转身离开。
斯克瑞波尼娅挽住丈夫的手臂,向他引见利维娅:“这位是克劳狄乌斯·尼禄的妻子,利维娅。她是我的朋友,也是渥大维娅最亲密的伙伴。”
盖乌斯向利维娅问好,态度礼貌而自然。但我没想到,他还加上了一句:“我曾听姐姐提起过你,对你有许多赞美。她很喜欢你。”
“这是我的荣幸。”利维娅冲我微笑,“我也非常喜欢您的姐姐。”
“听说你的丈夫最近正在寻求公职?”盖乌斯问。
“是的。他以前当过裁判官。我们最近刚回到罗马,他希望能继续为共和国效力。”
“或许我能帮上忙。”
这引起我的警觉。盖乌斯不会这么好心地提供慷慨帮助,他必有所图。
但我毕竟是在他妻子的生日宴会上,不能立刻出言提醒利维娅,只能听着他们继续就罗马的政治话题聊了下去,直到盖乌斯把话题引向小庞培。谁都知道,尼禄曾投奔庞培,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盖乌斯此时提起,难道是想让利维娅难堪?
我终于忍不住提高音量:“现在罗马的海军,还不是庞培的对手。”
这是盖乌斯的软肋。他一时没有回应。气氛凝滞。
我趁机拉着利维娅的手,把她带离了盖乌斯夫妇。她也没有再提及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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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开始。
热油翻滚的滋滋声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扑鼻的食物香气。一众女奴捧着盘子鱼贯而入,呈上一道又一道菜肴,并从那些装饰着常春藤、盛满冰雪的大瓮里取出饮料。
根据上菜的奴隶介绍,橄榄、苹果等食物都是从这附近的土地里出产,野兔和小野猪也是刚刚宰杀下锅,十分新鲜。
我低头咬了一小口辛辣而柔软的鱼肉。鱼烤得刚刚好,肉质轻巧地与鱼骨剥离,还有浓郁的葡萄酒帮助下咽。各种美味的食物,佐以富含香料的酱汁。从香料就能判断出哪些菜价值不菲【注8】。盘子里的食物一旦空了,立刻换上新的食物。
这次生日宴会的奢华,显然是斯克瑞波尼娅的个人风格,与盖乌斯的朴素截然不同。
“请接受我的致歉。”斯克瑞波尼娅对着让餐桌不胜重负的各种美食叹息,“未能聘请到最好的厨师。为了节俭些,食材也太少,实在遗憾。”
任何人面对此情此景,都能马上领悟这只是她惯用的说话方式。
餐桌旁,我与利维娅分享同一张榻。她递来一杯果汁,我就着她的手,低头啜饮。口中甜美的水果香气,牵起我嘴角的微笑:“很甜。”
她收回手,抿了一口,让果汁洇红了她的双唇。她笑了,歪着头表示赞同:“果然很甜。”
有她在身边,宴会的厌倦无趣便一扫而空。她挪过来挨着我,看上去规规矩矩,纤细的指尖却沾了果汁,在我手心轻轻画了一个湿润的圈。真像个孩子似的。
侍宴的女奴递来一片烤得金黄酥脆的面包,夹着成熟的无花果果肉,上面涂了厚厚一层巢蜜。她咬了一口又放下。我心中一动,拉住她的右手,玩笑地轻轻舔舐她指尖的蜂蜜。
我凑近她耳畔,低语:“你可真甜。”
她的睫毛垂下来,颊上浮起红晕。为了逗她,我充满兴味道:“我想起一首小诗。”
“你又有了什么即兴创作?”她已经看透我的惯用小伎俩。
我低声吟诵:“请用你的秋波为我祝酒,我以目光相酬。或留下一吻在杯沿上,我便忘记杯中美酒。吻你,便胜过以最甜蜜的甘露解忧,终止我一切的渴求。”
说完,我有些自得:“这诗如何,够不够讨人欢心?”
她轻咳了两声,举起酒杯遮掩住自己的脸,以掩饰羞怯。我对她的喜爱,就像湖面上的水波,渐渐扩大,归于平静。在她周围,日常之物都成了一首诗,一种新的温柔。
宴会上,我们周围是此起彼伏的掷骰声与大笑声,交谈声如云烟般飘过耳畔。还有希腊男孩随笛声唱着饮酒歌:
“拿水来,拿酒来,小伙子,
再给我拿来几个花环,
我要和爱情角斗,
和她比个输赢……”【注9】
我懒洋洋地笑着侧过头,不料正好迎上盖乌斯的目光。他的脸上掠过淡漠的阴影,如空中的飞鸟投影般一闪即逝,让我疑心只是错觉。然后,他移开目光,仿佛我只是一件平平无奇的家具陈设。
不知何为,我有点担忧。他永远平静,那种大海般的平静却仿佛一种假象,顷刻就能涌起无边巨浪,吞噬一切。好在有利维娅在身边,不愉快的念头很快被我置之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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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想到,意外情况会在这样的宴会上发生。
大约一小时后,斯克瑞波尼娅匆匆地来到我身边,举止间有难以掩饰的慌乱,胸前的宝石项链坠子起伏不定,犹如遭遇了风暴。
她压低声音:“事出紧急,请跟我过来一下。”
“什么事?”我诧异。
她却摇头不语,神色焦虑。恐怕是出于保密的需要,不适合在这里说。
我坐起来穿上鞋子,跟着她离开宴会,走向无人处。利维娅似乎不放心,也跟了过来。
“到底发生什么了?”我一边走一边追问。
此间的女主人依然没有回答,步履匆匆地穿过走廊,掀起门帘,带着我们进入一间寂静的休息室。
室内光线有些暗,但我还是一眼便看见了卧在躺椅上的人。竟是盖乌斯。
他静静蜷缩在躺椅上,一动不动。我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走上前,只见他阖着眼,脸色苍白如巴罗斯岛的大理石,几乎不见血色。从小他便是清凉少汗的体质,此刻额上却沁满汗水,双唇紧抿,仿佛在噩梦中挣扎。这病态的状况打碎了他的面具,露出凡人的脆弱。
已有多年不见他的如此病容,我几乎都要忘了,他幼时也曾体弱多病。那时母亲每天在家中神龛前祈祷,祈求家神保佑他的健康。
“这是怎么回事?”我感觉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斯克瑞波尼娅有点不知所措:“你也不知道吗?刚才用餐时,本来还好好的,小凯撒忽然拉着我离开宴席,避开众人来到这里……然后,然后他就昏迷不醒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看这样子,他要么是犯了急病,要么是中毒。我皱眉:“怎么还不叫医生?”
“他让我保密,不要请医生,不能惊动宾客。这是他昏迷前最后的话。”她无奈道。
难怪她来找我。她认为我是极少数可以信任的人,不会对她的丈夫不利。
“怎么办,要不要请医生?”她拿不定主意,求助地看着我。
盖乌斯叮嘱她不要请医生,大概是担心泄露消息,给敌人以可趁之机。
现在,他是我的敌人,我不该救他。如果他是中毒,没有医生的话恐怕凶多吉少。但我真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双脚被冥河之水浸没?仇恨宛如一条毒蛇,盘踞在我的心口,怂恿我见死不救。但仍有一只鹰隼站在我的肩头,责备地看着我。
“既然他这么说了,那就……”我痛下决心,不让自己被脆弱的感情左右。但话音未毕,眼角余光忽然发现他右手攥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看,竟是那枚我亲手编的花环。花环的大部分都被他身体压住,难怪我刚才没有发现。
花朵已经蔫了,又被他用力攥着,糟糕得不成样子。他为什么还带着它?
我心中一软:“去请医生吧。对外就说是其他什么人身体不适,让医生过来诊断。”
斯克瑞波尼娅立刻答应下来,正要转身离开遣人去叫医生。
“或许用不着医生。”静默在旁的利维娅忽然开口。
斯克瑞波尼娅停住脚步。我也很意外。
利维娅平静地解释:“小凯撒的这种情况,大概是由于误用了榛子粉。如果我猜得没错,小凯撒平常从来不吃榛子吧?”
他的妻子点头:“没错,他吩咐过厨房,食物里不能加入榛子。”
盖乌斯的确有这个习惯,从来不吃榛子。但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他讨厌榛子的味道。
利维娅有条不紊地继续道:“我听说,有些人天生不能食用榛子。一旦食用,就会头痛、头晕、呼吸不畅,严重时甚至陷入短暂昏迷。遇到这种情况,任何医生都束手无策,没有药物或者其他办法可以缓解。只能向神灵祈祷,静待时间过去。”
若是这样,便可以解释为何盖乌斯不想招来医生。医生的到来不仅无用,还可能让更多的人知道盖乌斯的弱点。
斯克瑞波尼娅咂了咂舌:“但你怎么能确定是榛子?”
“刚才宴会上的一道菜,小虾、牡蛎和螃蟹组成的拼盘,通常会加入杏仁粉。但我吃着觉得更像榛子粉的味道。恐怕是厨师搞错了,如果他不是别有用心。而且,我发现小凯撒有意避开q树。他经常去的地方,q树都被移走了。我听说,不能食用榛子的人,大多也不能忍受q树的花粉。【注10】”
我这才惊觉,自己以前完全忽略了这些细节。利维娅与盖乌斯并无交集,却能敏锐地察觉。她似乎一直有意关注他,不然怎么会知道他避开q树……
不暇细想,喑哑的声音响起:“没错,我必须避开榛子与q树的花粉。但不必担心,我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就好,没有大碍。”
“朱庇特保佑,幸好你没事!”斯克瑞波尼娅最先反应。
不知何时,盖乌斯已经醒来。他的视线扫过我,冷静得毫无感情,就像他的嗓音。我只希望他没有听到我之前说的关于请医生的话。
他的目光定格在利维娅身上:“请你帮我保密。”
她欠身:“您放心。”
“谢谢。”他脸部的线条软化了些,声音却还有些生涩和喑哑,“还有一个请求。宴会的女主人不宜长时间离开宾客们的视线,而且她还需要去查问那些碰触过菜肴的人,以防有人故意加入榛子粉。而我的姐姐要照顾女儿。你能留在这里暂时照顾我吗?”
我正想建议利维娅拒绝,她已经开口,轻柔的声音里带着某种陌生而崭新的调子:“这是我的荣幸。”
她的目光沉静如一湖深水。但那平静的水面,似乎波动着不同于以往的光泽。日光透过窗户映在她脸上,闪闪发亮,光洁的下颔线条优美动人。
“我会记得并感激你提供的帮助。”说完,他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潮红。当咳嗽平息下去,他阖上双目,不胜重负似的仰头靠在椅背上。
桌上放着一只玻璃水瓶和两个杯子。利维娅倒了一杯水,靠近躺椅,坐在盖乌斯身畔,把杯子送到他的唇边,缓缓倾斜水杯,不遗落一滴。他睁开眼,低头啜饮杯中液体,宛如饮用珍贵的甘露。饮毕,她放下杯子,用手巾拭了拭他的唇角,动作轻柔,像只安详的天鹅。
他抬眸回应了她的凝视,嘴唇显示出微笑的痕迹。那笑意犹如柔软的羽毛划过心脏,令我心中一凛。
“我们走吧。”斯克瑞波尼娅拉着我离开房间,不再打扰房中二人。
她一手抚胸,庆幸道:“感谢诸神,总算没事了。”
我回头看向那个房间,只见门上遮住视线的帘子在风中晃晃悠悠。
“你放心吗?”我犹疑。
“放心什么?”
“让利维娅留在那里……”
她舒眉笑了,语气轻快,仿佛之前的意外事件从未发生:“你也发现了?小凯撒明显青睐她。她与他有默契。当然,别担心我,我也有自己的情人。良好稳定的婚姻关系,需要避免任何柔情的爱意掺杂其中……”
情人。我愣住。难道利维娅会成为盖乌斯的情人?
这个念头的浮现,让我就像摇晃雨后树木的孩童,被从树上兜头洒落的水珠淋得湿透,浑身冰凉。
曾听人说: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总能找到与其相配的人,就像一只豆荚里总有不止一粒豌豆。当时我对这幼稚的断言嗤之以鼻。凡事总有例外,比如盖乌斯。而现在,我忽然意识到:如果盖乌斯还能产生爱情,那么利维娅是他最完美的恋人。谁能比他们更般配?
如此看来,方才的宴会上,令盖乌斯暗暗留心的人可能不是我。他更 可能是在关注我身边的利维娅。而我自作多情。这一认知,让我的嘴就像咬了一口未成熟的石榴般干涩。
但我旋即安慰自己:盖乌斯可以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但利维娅有丈夫和儿子,并且真心爱她的丈夫。他们不可能走到一起。即使她的确在对盖乌斯示好,也不过是为了尼禄的政治前程。
这如同孩子一样盲目的希望,暂时说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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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宴会上,我仍有些失神。刚才的事情,就像勾错了针的布料,总觉得哪里不对。
盖乌斯向来谨慎,像门神雅努斯一样面面俱到,像阿耳戈斯人一样警醒。曾经试图谋杀他的人不少,但从未成功。而这次,他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被一些榛子粉所害?
疑虑掠过我的脑海,但随即又怀疑自己太多心。毕竟盖乌斯刚才的状况不是可以伪装出来的。况且,这样的伪装对他而言有何意义?
“你看上去仿佛正在参加一场葬礼。”熟悉的声音。
我抬起头,只见梅塞纳斯坐到了我斜对面,语气宛如闲聊。即使不笑,他的眼里也总带着三分笑意。
“葬礼不会比这样的宴会更无趣。”我也玩笑道。
他无声地勾了勾唇。那笑容虽轻微,我却能感到其中真实的温度。他是盖乌斯的心腹之人,与我立场相对,但我对他很难生出恶感。
他的语气不是责备或嘲讽,其中唯有善意:“你从来没有完全学会,如何让脸色不暴露你真正的想法。”
我也自嘲:“端庄和优雅从来不是我的强项。”
他挑了挑眉:“这不是端庄和优雅,只是演技而已。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情是靠优雅和端庄办成的。”
我微笑不语。只见他把玩着一枚象牙骰子。这双手生得很好,骨节分明,手指细长,肤色比那象牙更白。
“你最近还好?”我问。
“和以前一样。”
“很久不见阿格里帕了。”我知道阿格里帕正在奉命训练海军,于是试探着问,希望获得一些关于盖乌斯的海军的信息。
“我们的海军力量还太弱小,未成气候。”梅塞纳斯的回答令我放心。
但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的迹象,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不过,小凯撒会有办法。”
我轻嗤:“他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他的嘴角勾起,形成半个的微笑:“人脉很重要。若你认识一个对的人,有时会起到关键作用。”
“谁?”
他压低声音:“有人赢得了小庞培的信任和喜爱。那人十分聪明,或许能为小凯撒所用。”
能被梅塞纳斯评为“十分聪明”的人,在整个罗马也屈指可数。我不免好奇:“那人如此厉害?”
他并不直接回答:“去西西里投靠庞培的人很多,都希望获得重用。但能引起庞培注意的人不多。我听说,那个人是这样引起庞培注意的:在庞培生日那天,献上十几条鳕鱼。”
我疑惑:“这也不算多么稀奇。”
鳕鱼产自极北的冰冷海域,要长途海运过来,因此在意大利价格昂贵。但对称霸一方的庞培来说,这不算什么。
“关键在于,当时那些鳕鱼还活蹦乱跳,在宾客面前被当场宰杀烹饪。”
“什么?”我难掩惊讶之情。
把十几条活的鳕鱼带到西西里,就像石头人流泪一样不可思议。从极北海域返回意大利,即使顺风顺水,也至少需要十几天。鳕鱼无法在船上的鱼缸里存活这么久,所以渔人通常在船上就用盐腌渍鳕鱼,做成鱼干。在意大利能吃到的鳕鱼,几乎都是鱼干。
如果梅塞纳斯所说为真,那难怪献上活鳕鱼的人能引起庞培的注意。
“这是如何做到的?”我忍不住问。
“那个聪明人发明了一种铅管装置,能让远洋渔船上的鱼缸持续自动换水【注11】。这样,鳕鱼就不会在运输途中死去。庞培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他有大量船只,若能安装上这样的装置,就能从远洋带回活鱼。而罗马人爱吃活鱼【注12】,活鱼的价格比起鱼干可能高出几十倍。一旦用于贸易,将带来巨大的利润。”
竟有这样的发明。我试图打探这人到底是谁,但梅塞纳斯转开话题。我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