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芷容是被封为昭仪后, 直接安置进的雍华宫。
雍华宫紧临邀月湖, 宫中建有观星楼一座,从观星楼远眺,可以看到邀月湖的落月星河一景, 那是整个重华宫最著名的景观之一。
安芷容入宫即一举跃至从二品宫嫔,又被安置在了此处, 之后隆宠自不必言说。
贤妃提起那日选秀时的情状,亦忍不住道:“这么个人进了宫, 怕是又要起一番波澜了。”
我好奇起来:“当真这么美么?”
贤妃感叹:“姿容是少有的绝丽, 气质犹甚,临淄侯封地位于西北一隅,倒能养出这么个谪仙似的胞妹来, 怎能不令人艳羡?”
我听得回过味来, 道:“临淄侯的长相确实一般,然而无论是亲妹, 或是义妹, 终归都是他临淄侯府出来的人,无甚区别。”
这话说过去数日,我就见到了那位安华昭仪。
单论容貌,说这个安芷容“惊为天人”亦不为过,气质更好, 婉约中透着灵动,灵动中带着柔美,最难得的就是眼神清澈, 通透到底,妙目一横比之李恒之女李若莜都要婉转许多,墨云秀发是真正的倾国殊色。
经历过宫闱历练的女子,哪里还有如此明澈清纯的眼神,夏沐会在选秀后,连着数日召她侍寝,实在是有道理的。
彼时母亲恰好进宫来探望我,待安芷容去后,微带了不安神色向我道:“这个便是宫中新受封的华昭仪么?”
我点头:“是今岁选秀最出挑的一个。”
母亲沉吟起来,望着安芷若离去的方向喃喃道:“我瞧她这品格,跟清儿你在闺中时倒有几分想象。你如今是越发沉稳了,哪里像个二十出头的样子。”
我感慨:“大约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吧。”
母亲宽慰我:“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你当记住这个道理。宫中新人辈出,本就是常事,到你这儿也不是头一遭,不必失了心气。如今最要紧的,当是让皇上尽早册立治儿。”
我不语。
沈家人骨子里,果然都流着争强好胜的品质,过世的父兄如此,太后如此,连一向我以为唯唯诺诺的母亲,都有着在关键时一争到底的执着劲头。
然而我也晓得,母亲是真的为我着想,只是有些事,谋得过分了,反倒惹人反感,倒不如顺其自然。
于是宽慰母亲:“如今谈这个还早,且此事皇上心中有数,不必女儿操心。”
母亲听得明白过来,就叹了口气,神情慈爱按住我的手:“沈三回来后,将那日的事说与我听了,太后那样子不念旧情,我听得亦切齿。然而她终究在宫中沉浮了数十载,威仪不凡,你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我点头。
母亲继续说:“母亲知道,宫外那几年,你虽过得辛苦,却也自在,进宫来后经历多番波折,我纵使为你悬心,却终究帮不上什么。想来你父兄纵使已在九泉之下,见你这样惊心度日,只怕亦难瞑目。”
我宽慰她:“如今我已是三子之母,比之先前好了太多。您就不用太牵肠挂肚了。”
母亲见我笑着劝慰她,反倒感伤起来,叹道:“我的清儿,本该无忧一世的。”
然而这也只能是叹息了。
午后就开始稀稀拉拉下起雪来,此刻下得大,鹅毛般的雪花簌簌往下掉,把满院的风景妆点成了白茫茫一色。
唯有树枝头上一片红梅,还在迎雪绽放,香气幽然一阵飘进来。
寒梅香彻骨,当如是了。
对着那一株红梅发了会儿愣,转身过去,冷不丁看到夏沐正负手站在鲛纱帐后,神色难辨,见我转首,夏沐从纱帐后出来,道:“你还在月子里,不能见风的。”
边说边微笑着上前来。
我问:“皇上来多久了?”
夏沐并不答我,只近前来在我身边坐下,问道:“你母亲进宫来,本该高兴的,怎的又在这儿发呆?”
我道:“母亲进宫来探望我,我自然高兴。只是大约这几日总在屋子里拘着,有些闷得慌。”
夏沐笑:“你若喜欢热闹,随便唤什么人来作伴就是。”
我道:“外头风雪大,往来行走总不方便,就不必劳烦她们了。”
夏沐道:“朕是不忍心见你这样没精打采。”顿了顿又问:“还是说,你母亲跟你说了什么,让你提不起劲了?”
他明明在笑,我却听得心头一跳,道:“母女间的体己话,皇上也要听么?”
夏沐又问:“那你方才究竟在想什么?看那雪都看呆了?”
有那么片刻的时光,我几乎以为他已经看到我心底深处了。
我低下头去:“在想皇上喜得佳人,会不会记得臣妾跟孩子呢?”
夏沐长久不语,尔后伸手搂我过去,喟叹道:“真是傻气话。朕怎么可能忘了你跟孩子。”他一下下轻抚我的背,像是要安慰我:“你在朕心中最重,没有任何人能取代。”
我听得并不十分相信,就道:“皇上可要记住今日这话。”
夏沐少有地真心了神色问我:“当真担心朕不理你么?”见我点头,夏沐突然臂上使力抱我起来,极高兴地笑起来:“总这么待着也无趣,咱们去煮茶作画。”
***
很快就到了一月期满这日,因是三子的满月宴,就格外办得隆重。
宴到一半时,让净雯陪着去偏殿更衣。
行到半路,方合突然从横头里窜过来,上前来朝我打了个千,问我:“娘娘,刚乳母那儿来话说,咱们的小皇子有些咳嗽,您要不要回去瞧瞧?”
我听得微急,想也不想就点头。
方合犹自为难着:“娘娘这一回去,一时半会儿只怕回不来。”
我听得明白过来,就对净雯说:“你且留下帮锦秋照应着一众女眷,有什么事,差人回宫捎个信。皇上若问起来,就说皇子微有不适,我先回宫去,也让皇上不必担心。”
净雯听闻孩子有事,不敢马虎,就很利索地点头:“奴婢晓得了。娘娘放心去吧,这儿奴婢会照看着。”
于是由方合扶着登上船,往对岸行去。
待船到了湖心,方合突然砰一声朝我跪下,口中一迭连称罪:“娘娘恕罪,奴才方才其实是骗了娘娘,咱们的小皇子无恙。奴才真不是纯心欺瞒娘娘。”
我听得怔在那里,问他:“做什么要撒谎?”
这一句刚问完,船帘一掀就有人进来,正是外头负责划船那人。
方才在暗处时,瞧着只以为是个内监,如今在灯火下明晃晃一瞧,吓得我呼吸一窒,对面那人修眉凤目,俨然就是博望侯齐凤越了。
我愣在那儿,然而脑子竟还很清明,问道:“博望侯这是做什么?”
齐凤越只不说话,望我良久后,从袖中掏出个东西递过来。
那是块上好的血玉,艳红一色丝丝缕缕在里头缠绕,像是镂刻着什么花纹,下缀一枚朱红同心结。我看那同心结已经磨损,不复纯新时的亮泽,大约是终日贴身收着的缘故。
一时看得忐忑起来。
见我二人相对默默,方合赶紧出船舱去。
齐凤越的嗓音中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望着我,突然道:“我总以为,这世上没有人舍得薄待你。”
我苦笑,直直望着他道:“梅花雨后得明珠,乌云散处有仙桥。这是我前番卜的一卦,今日我还是那句,明珠比之梅花,确要珍贵许多,王爷务必珍惜眼下所有,终归失去的再追不回来。王爷往日待我种种好,本宫铭感于内。可惜从前种种本宫已不记得,也不惦念,王爷亦不要再执着了。”
齐凤越闭目良久后,终是应了声“好”。
我问他:“在东陵时,是你故意让方合接近的我?”
齐凤越睁目,深深望着我:“你在那儿无人照应,我只怕你身边没个心思缜密的,难免会遭人毒手。”
我被他那眼神望得心头微酸,又问:“那我…失忆的事,你也一早知道?”
齐凤越依旧点头。
我突然想起了一事,脱口就问:“方合曾在先帝身边近身伺候过一段,一手临摹技艺绝佳,既然他是你的人,那么当日——”
当日为谋朝篡位,博望侯一族多半谋划已久,且早有部署。倘若那日,夏沐这个名正言顺的继位人不幸遇难,大约此时此刻,江山易主,改朝换代,也未必没有可能。
再往后我已不敢再想,更不敢说。
转而又问:“那晚我停船在淮江上,等的是你吗?”
齐凤越目中有宿命般的无奈:“那夜我接到暗报,闻得他已逃离西南,潜入我南地境内,彼时我正随父王四下搜人,所以……我不怪别人,只恨自己不够决断。那夜…我若及时赶到,你就不会回京,也不会进宫,更不会阴错阳差救了他!”
我握着玉佩的手一震,再去望手中这块血玉,越发觉得这东西瞧着眼熟,仔细一想就看出来了。
手上这一块玉,跟印寿海给我看的那块,总有九成相似了。
思索的瞬息里,脑中似有电闪雷鸣经过,突然意识到,“我”的生命,陷入了怎样一个可笑的巧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