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息进殿来时, 神情前所未有的恭顺, 杨卉亦少有的恭敬顺从,想来我此番产下皇子,对她乃至尹泽的影响不可谓不小。
我睇她二人片刻后淡淡道:“本宫在月子里, 形容不修,就不劳姑姑跟淑妃如此周全了。”
竹息赔笑:“人逢喜事精神爽, 老奴瞧娘娘的气色是极好的。那日太后听闻娘娘顺利诞下皇子公主,真欢喜极了, 日日追问娘娘母子是否安好。话又说回来, 到底还是皇上最懂得体贴娘娘的。”
我淡淡道:“太后关爱。皇上其实也是念及孩子不足月,受不得外间风寒,不便抱过去颐宁宫。待长成些, 自然会抱去给太后瞧的。”
浅浅一句, 算是推却了她二人要探望孩子的意图。
杨卉酸道:“皇上可心疼嫡皇子了,皇后真福气深厚。”
我只作闻不出这话里的醋气, 示意秋覃奉上茶来。
闲聊间喝罢半盏茶, 竹息又道:“老奴此番求见,除了问候皇后皇子,也是遵循太后的意思,想问问皇后,如今新人已进宫, 那么大选的日子,是否该定下了?”
我不答,只看着杨卉:“如今既然是由荣淑妃摄事, 问荣淑妃就是了。”
杨卉讪笑:“臣妾倒也不是故意推却责任,只是规矩立在哪儿,历来大选都须皇上皇后亲临,故而这事自然要问过皇后的。其实臣妾正预备上报皇上,暂定本月十六甄选,一则钦天监那儿给了话,说十六这日主大吉,二则秀女们已经进宫月余,常日耗着总不是办法。”
我端然笑:“你既已有主意,就直接回给皇上吧。”
杨卉长篇大论被我一句话不痛不痒碰回去,就干笑了声。
一旁竹息道:“太后顾虑娘娘在月子里,不能劳累,那么大选的事,怕只能由人代劳了吧?”
我哪里听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就不置可否。
到底杨卉不抵竹息城府,忍不住道:“太后的意思是,眼下臣妾既然代替皇后打理六宫,索性这事也一并交与臣妾得了。”
竹息忙道:“太后也是体念皇后产子辛苦,又想着索性一事不烦二主。且淑妃近来为大选的事操持奔走,委实费了番心血,又熟门熟路。想来由淑妃为娘娘代劳,总说得过去。”
杨卉有没有费心血,我不得而知,然而太后必定是费了一番心血的。
毕竟新人入宫,难保不会再出一个冯若兰那样的。
我在片刻的辗转后道:“此事终归还要请示皇上,本宫做不得主。”
一番话说得杨卉大为不快,然而也不好发作,闲聊两句后,略向我肃一肃就去了,竹息亦神色如常地随着去了。
***
午后小睡醒来,一殿的安静,暖洋洋的舒适,孩子正在榻旁小床中好睡。
净雯扶我坐起来,那头夏沐着一袭绣瑞云如意纹的宝蓝常服进来,见我醒了脸上一喜。
我笑,略放低声音问:“皇上今日倒得空?”
夏沐过去小床边看了看,见孩子睡得熟,不舍得吵醒孩子,过来到我榻边坐下,从净雯手里接过去象牙骨的梳子,轻缓了手势为我梳发,口中道:“古有张敞画眉,朕今日也效仿古人,为清清梳发如何?”
我随口道:“皇上哪里惯做这样的事呢?”
夏沐脸上就依旧在笑,眼中却有沉郁一抹匆匆闪过,快得几乎让我以为眼花,然而我并没有漏看,猜测他大约是想起了过去,顿时大感失言,忙道:“皇上手掌乾坤,这样的小事还是交予底下人做吧。”
夏沐却不肯,就执拗道:“正如清清所言,朕既能掌天下大事,区区小事,莫非还难得倒朕?”
他望着我,目中有澄澈清明,也有深远悠长,我看不懂这样的眼神,只好温婉笑着去牵他那只空着的手。
夏沐顺势牵起来我的手,吻一吻我的指尖,倾向我笑:“世人都道有子万事足,朕如今也深有体会啊。”
一壁说一壁叹了口气,像是在舒解着什么情绪。
我猜不透他此刻的心绪,只好顺从地依进他怀里。
夏沐搂得我紧些,好半晌无言,后又道:“孩子的名字朕已经想好了,因这一辈从的是水部,咱们这个长子,就名尹治如何?”
治寓意深远,夏沐给孩子取名为治,不可谓没有打算,我听得微微一愣。
心思辗转间,也不忘道:“治谓长治久安,是极好的意思。”
夏沐听得颇得意,索性挑明了:“治儿这个名字,朕想了许久,希望他来日能不负朕所望,懂得治家驭下的道理。”
一壁说一壁带了怜爱神情去牵孩子的手。
其实三个孩子长得并不十分像,我猜想应该是异卵兄妹的缘故。而三个孩子里头,其实是小儿子长得最弱,因而又格外让我上心些。
夏沐顺着我的视线看去,抚上小儿子的脸,万般怜爱道:“至于咱们这个老三,就名尹灏,寓意傲气洒脱,如何?”
我笑着点头:“诗词有言,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字义是极好的,臣妾十分喜欢,皇上委实心疼孩子了。”
夏沐的视线绵软一道落在灏儿身上:“治儿朕自会严加管教,至于灏儿,朕也不过寻常人父,只盼望他顺利长成,来日做位闲散王爷悠然一世,岂不块哉?”
我心中有深深的感触涌上来,极尽平复着心绪道:“臣妾读诗词时,亦十分崇尚子厚的洒脱不羁。”
夏沐听得笑起来:“甚好,如此你我夫妻也算同心同意了。”
他看牢我,像是要看到我心头那一片清明里去。
我亦回视他,片刻后看向睡得正香的女儿,笑道:“皇上前番已说过了,要一视同仁的,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一壁说一壁给女儿掖掖被角,转而又望着他促狭地笑。
夏沐失笑,捏捏我的鼻子:“朕不过晚说了片刻,就引得你这样吃味了。”转而又道:“咱们这个女儿,是朕嫡女,又与治儿灏儿一胞所出,当尊同皇子,自然得起个绝好的名字。”
我嗔道:“什么尊同皇子,皇上哄臣妾高兴罢了。”
夏沐贴在我耳畔笑:“就名曦筠,有晨曦之清然,亦有松竹傲骨,跟清清再想象不过了。礼部拟了几个封号,朕以为永乐甚好。所谓乐天不是蓬莱客,咱们的女儿,不必与仙人比,亦能享人间天上极悦。”
话说到这儿,我也不得不感念夏沐的用心了,一时不晓得说什么才好。
夏沐带了些微的迷醉笑意问我:“如何?可是朕哄你不是?”
我啐道:“也不怕孩子看了笑话么?”
夏沐沾沾笑起来。
殿中焚了银炭格外暖和,夏沐鬓角有细汗沁出来,我拿帕子擦擦他鬓角的汗珠子,随意问:“荣淑妃跟皇上报过大选的事了?”
夏沐不甚在意地扬扬眉毛:“报了。若非祖宗家法拘着,朕也没那许多多余心思。”
我点头:“臣妾在月子里,想是不能陪同皇上一道过去华音殿麟选了。”
夏沐道:“无妨,你如今还是安心养身体要紧。”
我道:“今早竹息跟荣淑妃过来时说,皇上大选,总不好没有后妃陪同。太后的意思是,就由荣淑妃代臣妾陪同皇上,皇上以为呢?”
夏沐道:“中宫尚在,没有妃嫔越俎代庖的道理,此事朕已经驳了她了。”
我听得明白过来。
原来杨卉是在夏沐那儿碰了软钉子,这才转而向我要话的。
思索间就道:“只皇上出席,大约也确实不够体面,且多个人参祥未尝不好。不如这样,如今既然是三妃理政,那就由淑妃贤妃德妃一道跟随过去陪同皇上看看,自然最终还是要皇上拿主意。”
夏沐就还是沉吟,口中道:“你不提朕倒忘了。前些日子你在孕中无法理事,如今孩子既然已经出生,那就待你出了月子,一并收回三妃的协理权。六宫就还是由你打理,朕也能放心。”
我转念一想就摇头了:“太后的本意是,让三妃理事,能给她们多些机会历练,好为臣妾分忧。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臣妾也觉得这样可行。不如这样,就还是像先前那样,由三妃协理,臣妾遇事多个人商量也是好的。”
夏沐听得可行就点头:“也好。你有孩子要看顾,确实不宜过分操劳。”
我笑:“总是皇上最体谅臣妾。”
一壁说一壁弯腰下去作作揖状。
夏沐好气又好笑,伸手扶住我的肩:“好话都由你说了,朕还能如何驳呢?”
我笑着嗔他一记。
夏沐撑不住朗笑,又道:“朕得嫡子是大事,不仅后宫有赏,各部还上了折子,建议朕开苍济民,朕也以为这个法子很能与民同庆,只不过也有人不以为然。”
夏沐剑眉微微皱起来,我情知他是在为冯光培驳了他兴头不快,就顺势道:“与民同庆是一回事,然而也要考虑量入为出的。臣妾说一句僭越的话,想来皇上在前堂治理天下,跟臣妾打理后宫事,是大同小异的,都如同居家过日子。丰足的时候,一味撒播钱粮,也不好,总要防着有捉襟见肘那一日,皇上说是不是这个理呢?”
夏沐点头。
我又道:“为长久计,倒不如择与臣妾同日生产的人家,散些米粮下去。百姓家中添丁添口,总要更费些钱粮的。皇上恩泽他们,不正是解人所需么?如此国库钱粮也算用得其所,朝臣们两头不失,皇上以为如何?”
夏沐目中有重重叠叠的笑意波动,并不直接答我,就玩笑道:“有你教导,咱们的筠筠,日后必然也是巾帼不让须眉,遑论治儿灏儿了。”
我委婉笑:“臣妾的教导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依臣妾看,能降生在皇家,生而就是皇上的子女,才是孩子们天大的福气呢。”
夏沐笑得满足且自得:“咱们的女儿,想也是朕的掌上明珠,自当捧在手心里疼爱的。至于皇子么……”夏沐的语气绵软下去:“两个尚且不够,该多多益善的。”
我啐他:“好不正经的人。”
夏沐一壁轻笑一壁唇齿蜿蜒啃住我:“正正经经哪里来的孩子。”
眼角的视线里,净雯他们已经知情识趣地退到了鲛纱后静静站着。
夏沐身上有龙诞香的味道,深入骨髓似的。
我在这份浓郁恍惚地熏然里,心思一分分安定下来。
***
三年一度的大选是顶要紧一件事,既关乎后宫,亦丝丝缕缕牵扯着前朝。
十六这日格外的天朗气清,天空澄碧碧的清蓝,如一汪通透澄碧的美玉,又似一汪湛蓝的湖水被掬到了九天之上,整个重华宫沐浴在一片欢腾的喜气洋洋中。
夏沐在华音殿一待就是一日,到了傍晚时分,秋覃来报说,选定的名单已经定下了。
前番进宫的三十六名女子中,李恒之女李若莜跟文放孙女文艳岫,都不在列,反倒是先前几个明不见经转的女子,诸如都指挥同知徐继长之女徐p渴汤傻牧醯蒙降拿妹昧醮釉疲惺槭∮邑┰嗟哪谥杜拢谷钙林醒x恕
然而这些都是其次,今岁选秀最出挑当属临淄侯胞妹安芷容,听秋覃话里的意思,仿佛此女一现身,旁的人就都成了妆点她姿容的陪衬,高位入选当属意料中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