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刚刚还只是躺着,躺着,躺着,竟然真的睡着了。他躺的位置太靠边,以至于身体蜷成了一只虾。但这没有影响他睡下去,只是因为呼吸不畅而脸上略带了些红晕,神态依然安详,轻微的吐息吹得眼睫毛丝丝颤动,令人见之不忍。
零瞧着他这幅样子叹气,但即便用叹气掩饰心情,嘴角还是压也压不住地往上翘。她只好假装咳嗽遮挡笑意,伸手推推冀,没醒,再推推,还没醒。他可少有睡得这么熟的时候啊,以前在藏书馆打盹时,总是稍有动静就醒了。
斯科特和纯都离开了医务室,但是冀就是赖着不起来,也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零自然待在这儿边看书边等着看他什么时候乐意走。
零没有再坚持叫醒他,左思右想了好一阵才下定主意,按着他的肩膀准备把他往床中间挪挪。不挪还不要紧,她力气稍微大了点,冀一下醒了,眯缝着眸子冲她笑了笑:“……哎呀?”
“还以为汝要睡到天黑呢。”零赶快收回手。
“大家都走了。”冀说出自己的新发现。
“汝以为呢?乔又不会回这里来,汝在这里赖着做什么?”
“我只是非常、非常需要休息一下。”
冀撑着床榻坐起来,他的眼神完全隐没在睫毛里了。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但却在毫无意识地在假装自己懂他,尤其是只有自己懂他。
“现在呢?好些了吗?”她问。
“好了。”冀抬手按摩着睡觉时扭到的脖子。
“好了才怪。”零揪揪他的头发责怪道。
冀陪着笑容为自己开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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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借口去拿糖罐子和零分开了,路过空庭上空的时候正巧看到张和乔在下面打得热闹,斯科特稍微站得离空庭近一些,业则在比斯科特高两层的楼梯上围观。冀一眼把他们都搜索出来了,他想了想,之后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头顶——卿在上面不屑地翻了他一个白眼,立即抬头把下巴颏对着他。
“这算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现场可能凑齐了一整条食物链吧?”冀想着。卿身边的刀锋则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人在场的样子。冀想再到处找找有没有旁的人了,他觉得“蓝眼睛”小分队肯定也有在的,只不过次也和科利可能会用点高科技手段远程观战。
张把一连串长动作分解演示给乔,两个人相互比划了一下大概,乔点点头应该是懂了。于是张退开几步发动进攻,乔成功拦截,然而张立刻变换姿态击入他的阻截间隙,乔明显慌了一下,但还是紧急补救没有被抢下要害,两个人又开始较长时间的缠斗。
前几次张给卿特训几乎没人赶上去看,因为似乎是张临时起意,卿又没有特意通知大家。后来她告诉刀锋,刀锋又告知纯而传开了以后,也有人掐着时间去看了。乔这次也是事发突然,但好歹挨了打的事情传得快,大家当然不会遗漏这次观赏的机会——只要是张师士要做什么,大家总是抱有十分的兴致。
毫无疑问张师士是“脊椎”里最有魅力的人——冀这样觉得——从来都是。这种魅力并不仅仅让人爱戴他,也让一些人痛恨并渴望摆脱他的这种力场。
“原来你在这里。”背后的声音叫回了他的魂儿。
“您来得真晚,黑眼圈大叔。”冀倚栏杆拄起下巴。
河之成走到他旁边,握着栏杆。冀不想靠他太近,往旁边撤了撤。突然间河之成抓住他的胳膊,他被扯到脱离旁人视野的黑暗角落。
“你可以控制‘她’吗?”河之成眼周的肌肉在轻微地抽搐。
“您或许该问‘她’是否可以控制我。”冀没有试图挣脱,他只是淡淡扫了眼楼下——太令人难过了,这个角度看不到张师士。
河之成的紧张牵动了他整张脸上的皮肉反应,但他并不怕张发现自己“虐待”这小怪物,反而,冀在他眼里看到了期待。
“您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她’在听着。”冀说道。
河之成显然有一肚子话,他说不出来,短短的数秒之内他的心绪跌宕起伏演绎了一场疯狂的闹剧,毫无征兆的,他瞑目笑了出来。
冀对他心里的那场戏好奇起来,记忆中他没有搜索到这样一场惊心动魄且与对方相关的大戏。
“斯科特说你们会‘融合’在一起,也就是说‘她’会消失吗?”河之成并没有说他真心想说的话。
“这我不清楚。”冀摇头。
“斯科特告诉我融体不但可以融掉血液,甚至在某些极端情况下可以融掉同一肉体中的多个意识体。”
“如果我是极端情况的话,那也许会吧。但是现在还没有一个案例表明融体可以融合掉另一个人格呢。更何况……”
冀乖乖望着他,停了一下又道:“‘她’算不算我的另一个人格呢?”
河之成攥紧他的手臂没有松开,低了头继续问:“如果不算那‘她’是什么?既然‘她’已经被帕洛师士转移在你的体内,那世界上还会有另一个‘她’吗?你知道当初发生的一切,告诉我‘她’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她’要走,‘她’离开这里和泽尔森有关系吗?泽尔森伤害过‘她’吗?还是我们让‘她’失望了……”
“河导士……”冀用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腕子,“‘她’死了。”
“我不相信。”河之成眼周的肌肉又一次紧张地跳动。
“您最终同意我父亲的要求来到这里,是为了见‘她’吗?”冀的手指在他手腕上掐得更深了一些,但他似乎没有察觉。
河之成摇头。
“我父亲想保护你们,他没有任何恶意,无论现在对你和斯科特导士,还是曾经对‘她’。”冀说。
“那的确是因为他,‘她’才走的?”河之成听不进冀想表达的意思。
冀没有正面回答。
“导士,我不是什么都知道。”冀微笑,“很多记忆只是零散的片段,恐怕即便您在这里偶然见到了‘她’,她也说不明白了。况且比起‘她’,我不是更好说话一点吗?您可是非常了解‘她’的。”
河之成松开他,搓着脸强迫自己冷静。冀忽然发觉他的可悲。
“我不该来问你。”河之成沮丧地放下手,“我看我还是……你干什么?!”
他的震惊来自于冀突然搂住了他的腰,这小怪物正肆无忌惮地贴在他胸前。
“可怜可怜你。”冀邪邪地笑。
河之成用力板着脸:“快给我滚蛋。”
他想拨开冀——两人的力量差距根本用不着推,一扒拉就解脱了。河之成的大手握住冀的肩膀,他忽然没有那么做,冀的肩膀太过单薄,河之成从这强烈的视觉冲击中感到莫名的伤感。
他从来都不喜欢这个孩子,他面对冀的时候总是非常不安,哪怕是对方故意示好的现在。
但他的心绪还是在这个突兀的拥抱中慢慢沉淀下来了,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狠狠心按着冀的脑门把他支开:“可以了可以了,你少跟我虚情假意,装模作样的学泽尔森吗?”他本心里不愿意承认冀是泽尔森的孩子,从不对他说“你父亲”。
“父亲最近怎么样?”冀很自然地询问着。
“异能侵害的表现还不明显……对了,梅说他最近总是在‘高地’被一个披着‘平民’外皮的账号杀掉。”河之成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有耐心和他扯这些,“如果你要嘲笑他,这个料就足够了。”
“他还在玩《血猎回忆录》吗?这已经是第二十个年头了吧。”
“没错。这个游戏早过气了,现在‘时空舰境’比较流行。”河之成瞪了下眼睛,眼白在黑眼圈的衬托下鲜明得可笑,“……为什么我要和你废话。”
“谁知道呢。”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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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的速度已经完全接不住招,他现在累得只想躺在地上死鱼一样地张张嘴翻翻眼。
张上前一掌把他掀翻,让他如愿以偿了。
“张……师……士……”乔故意拖着尾音,“我……还……没……认……输,继……续……啊……”
“需要本尊把你的真实想法复述出来吗?”张划一下前胸将衣襟重新系好。
“那……还……是……不要了吧。”乔抬眼看见冀在上面,一巴掌捂住脸,乖乖躺自己的。
张迎着已经站在空庭边缘的斯科特走上去,正巧河之成也乘电梯下来了,他们三个一言不发地迅速离开空庭,但斯科特觉得氛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而且张看起来心情愉快。
也未必。
“师士,乔瑟夫嘴虽然碎了一点……”斯科特试探口风。
“一点?”张打断他。
斯科特没什么好接着探的了,抿出个礼节性的笑容跟在后头。
“咳,主上,我今天不大在状态,一会儿的事情……”河之成掩饰不住情绪准备告假跑路。
张突然停下侧过身问:“你到底还是去问那孩子了?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是。”河之成不得不承认。
张嗤笑一声,可他的眼神却像斯科特一开始想得那样平静而捎带些愉快。
“那孩子很温柔呐,不忍心看着别人痛苦,所以会说谎。”他回头继续走路。
“说谎?”河之成捕捉到关键,“主上,‘她’没有死吗?”
“原来是这样……”张没有再笑他,“那冀没有说谎。”
张照旧先走,斯科特在河之成面前停下:“师士没有批准你回去,快跟上走吧。”
河之成扭开脸,斯科特发现他在颤抖。
“……你们全都放弃了……全都放弃她了……”河之成咬牙忍耐着。
“没有放弃。”斯科特拍拍他的上臂,“现在就是去找线索。”
“张师士不会放弃他的任何一个‘孩子’。”
知道的越多的人,背负的越多。
真相揭露的后果,往往比隐瞒的过程更加令人难以承受。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你在逃避些什么?
该来的谁也逃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