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八月。

初秋的阳光还带着夏末的热度，绚烂的金黄色从瓦蓝的天空中打下来，照射到土地上便转成了种特别的金红。

红枫漫山遍野，从山脚到山腰，从山腰到山顶，放眼望去俱是种充满生命力的红，像是国画大师耗尽心血完成的大作，浓烈欲滴。

任是谁见到这般夺天地造化的盛景，都会觉得心旷神怡的。

林三的心情却很沉重。

他是追着只野兔跑进山里的，那兔子狡猾，绕道棵大树后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这倒不打紧，关键是他现在迷路了啊！

举目四望，枫林如同天然的屏障，阻碍了回家的路途。看样子，只得等到太阳下山以后村里人来寻了。

兔子没了，人也没了，这境况，怎一个愁字了得！

十四五岁的小少年颓废地坐在树下，摇头晃脑地背诵去镇上私塾旁偷听到的学问打发时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隐在不远处一棵枫树上的无花嘴角抽搐，道：【你确定现在是现身的好时机？】

小猫蹭蹭他的脸颊，笑眯眯的，胡子都翘了起来，道：【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青山村，得名于村子周围的连绵青山，山路崎岖、不良于行，这儿的村民也已经习惯了自给自足，青壮年或是在田地耕作，或是在山上打猎，总有一技傍身。

林三的父母都在他十岁那年死去了，只跟着瞎眼的奶奶一同生活，索性他人还机灵，运气也好，靠着村里人的接济和自己的努力，不但侍弄好了自家的田地，还常常可以找到些好猎物。

“后宫佳丽三千人，铁杵磨成绣花针……”

小猫催促道：【主人，你真的不打算出去？】

无花：【……】

一声轻笑，仿佛紧贴着耳廓响起。

林三如同惊弓之鸟，窜起来道：“谁？是人是鬼？”

金乌欲坠，夕阳的余晖撒在来人身上，给他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纤细修长的人影笼罩在光辉中，浑不似人间所有。

林三怔住了，好半天才道：“你……是仙是妖？”

小猫一个纵身从树梢跳下，落在无花的肩膀上，贴着他耳边调笑：【直接被踢出人类范围的感想如何？】

无花避而不答，微微笑道：“小兄弟可是迷了路？”

林三眼珠子一转，立刻讨好道：“是啊，上仙，我如今还不下山，爹该带着村里的猎户来找我了！”

小少年书读的不多，人却是个鬼精灵。他先说“上仙”，这当然是种恭维，接着提到自己的爹会带着村里的猎户来寻，猎户自是精壮汉子，料想眼前这人若是歹人，也会有所顾忌。

他却不知无花和白泽早已知晓他的身世，也知道他的父亲已不在世上。

无花轻笑着瞥他一眼，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直把林三瞧红了脸，才悠然道：“你且下山去吧，来路已在你心中。”

日薄西山，枫叶簌簌轻响，树下光影流动，而无花就消失在这光与影之中。

林三大喊道：“喂，你在哪儿？”

随风传来细碎的呢喃，带着种奇妙的韵律：“有缘自会相见。”

小少年朝山下瞧去，恍然明白了这一条路该怎样走，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存在为其指明方向，简直就是仙人的手段！

——不得不说，皮相好是很占便宜的。

在此时此刻的林三心中，无花已经确切无误地成为了仙人了。

翌日。晨曦淡淡，带着微凉的秋意，木叶上还留着晚上凝结的露珠，亮晶晶地充满生机。

满山的红枫在清晨的天光下，如果一块巨大的红色宝石般动人心魄。

林三带着他的小伙伴二胖来找昨天帮忙指路的人。

“三子，真的是这儿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二胖！”

二胖挠了挠耳朵，肯定道：“三岁的时候，你骗我说天上下糖，我淋了一天雨也没等到，还生病了；五岁的时候，你骗我说地里会长出西瓜来，结果那是萝卜地；八岁的时候，你骗我说糖葫芦有毒，自己先吃掉糖再给我吃……”

林三恼羞成怒，吼道：“我这次没骗你！”

“真的吗？”

“真的！”

二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那我们继续找吧！”

“……”

水镜之前，少年形态的白泽已经直不起腰，笑得不可自抑，无花把他抱在怀里，不轻不重地隔着衣服揉他的肚皮。

这是间土地庙。

木质的地板和房梁，神龛后是神像，几株香带起渺渺青烟，白泽和无花就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悠闲地品评着水镜中的景象。

无花若有所思道：“这份信任，能够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白泽灵巧的手指将两人的发梢编在一起又分开，懒洋洋道：“只看是否愿意去相信了。”从来不是破绽不够多，而是看欺骗的那个人是否愿意去相信。

小灵的身体和灵魂并不是那么相符，在一向被赞颂为全知全能的白泽眼中，他的漏洞实在太大，而要知道他的秘密也很简单——力量足够大的时候，往往是不需要计谋的。

妖族本来就更习惯用力量解决问题，睿智如白泽一族也是如此。

在小灵所说的《楚留香传奇》之中，原本的南宫灵一直都相信且崇拜他的哥哥，跟着无花兢兢业业干坏事，最后死在了天一神水之下，成了弃子。

并非是无花算无遗策，并非是计划毫无破绽，只是他愿意相信罢了，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他还是不肯告诉楚留香哥哥的名字。

人类的感情，有时卑劣到污黑，有时纯净到苍白。

无花注意到了白泽的走神，沉吟道：“你在想什么？”

白泽眨了眨眼，道：“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情。”

一个时辰之后，两个小少年终于找到了这间土地庙。

远远瞧去，这寺庙和其他的也没有什么不同，但屋檐下挂着的一长串木质铃铛被风吹动着响起的铃声悠远飘扬，却使得这小庙瞬间多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林三和二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走了进去，连枝头上立着睡觉的麻雀都没有惊动。

正殿中，是一座极显眼的神像。

二胖揉了揉眼睛，仔细去瞧，却还是看不清楚那神像的形貌。

明明已近正午，阳光明媚，一抬眼就可以将前方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可那神像却仿佛被云雾笼罩，看不分明，只觉威严慈爱。

这里怎么会有雾？

二胖警觉起来，放下手头上用来答谢的烤鱼——这是林三说昨天指路的人养了只猫他才特意带的——做出了戒备的姿势，就听到一旁好友的惊呼响起：“这、这是昨天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