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草不生。

石头是死灰色的，冷、硬、狰狞。

怒涛拍打着海岸，宛如千军呼啸，万马奔腾。

岛的四周礁石罗列，几乎每一个方向都有触礁的船只，看来就像是一只只被恶兽巨牙咬住的小兔。

天地肃杀。

启明星已升起。

曙光微现，大地却更寒冷。

朦胧的天光中，楚留香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乱石上，朝着白泽指明的方向走去。无花和白泽已悄悄离开了，白猎已死，公孙劫余不知所踪，如今，只有搭小船而来的三个朋友带着失去记忆的金灵芝。

洞口像是洪荒恶兽的嘴，吞噬所有光明。

蝙蝠公子的地盘，在山洞里，在黑暗的地下。

无边无际的黑暗。

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世上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岂不就是在地下发生的？

坐在通往地底的滑车上，楚留香迫不及待想知道：南宫灵在哪里？

南宫灵正在挤羊奶。

身为丐帮帮主，南宫灵武艺双全、年少英俊、正气凛然、领导能力强悍……但这些跟挤羊奶没有任何关系= =。

带着茧子的双手显然让那只刚刚产崽的母羊很不舒服，等到南宫灵终于笨手笨脚地挤完，羊立刻踢了他一脚，冲着他鄙视道：“咩~”

南宫灵苦笑。

没办法，单身父亲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

↑你把楚留香忘到哪里去了……等下小灵，这是你哥的孩子吧？

谷地四面环山，山势曲折而起伏，死灰色的岩石堆积，外围没有任何的草木生长，但朝向里的一侧，却是绿意满眼。

自然从来鬼斧神工。

“哇——”

小心地绕过吃草的母羊，南宫灵走进了木屋。

木屋里的小床上，襁褓中裹着个白白嫩嫩的宝宝，水汪汪的大眼睛焦急地朝着门的方向，看到南宫灵手中的羊奶后显然更加激动，使劲扑腾着软绵绵的小手小脚，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起来，却忘了自己还被裹着，“啪叽”一下摔了一跤。

南宫灵小心翼翼地把宝宝翻过来，心痛地摸摸他露在外面的细软皮肤，道：“疼吗？”

十五眨巴眨巴眼睛，怔怔地瞧着眼前的人。良久，他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有人疼的小孩，立刻毫不客气地大声啼哭起来。

“哇哇——”

南宫灵条件反射地将奶瓶放到他眼前。

效果立竿见影。

就像是施了种神奇的魔法，尖锐的婴儿哭声立即停止了，十五亮晶晶的黑眼睛里透出种渴望的神色，红艳艳的嘴唇也留出晶莹的液体。

南宫灵把十五扶坐起来，慢慢喂他喝完了一瓶奶，熟练地换好了尿布伺候宝宝睡下，才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

一个熟悉的嗓音道：“小灵真是越来越贤惠了呢！”

月白色长衫的少年仿佛从天而降，较好恍若女子的面庞如此动人，就像是春雨后的第一道阳光。

赫然正是无花。

南宫灵呆了呆，压低了的声音里说不出的痛心疾首：“哥，你学坏了！”

“咩~”

“再等等吧，过几天就带你回去。”

“咩~”

“嗯嗯，你家的小羊崽都很健康，现在是你妹妹在带着，她也怀上了。”

“咩~”

“……我知道，人类总是不知轻重，弄得你不舒服了。”

“咩~”

“委屈你了。”

褐色皮肤的男子从后面环住他，不耐道：“跟这只磨磨叽叽的羊有什么好说的，不如跟我玩吧，白泽？”

“咩~”母羊用后蹄踢他，被男子灵活地闪开。

白泽唇角勾起，眉眼间张扬肆意，懒洋洋道：“有什么好玩的？”

有雾气弥漫。

没有任何预兆地，小小的天地，突然浸浴在一种神秘而凄冷的雾中。

数百年前，有精通奇门遁甲之异人在此布阵，阳错阴差间竟是让阵势有了聚集灵气的效果，作为阵眼的石头吸收了整座岛屿及周围海域的灵气，如今已可化为人形。

原形是块红褐色的石头，他给自己取名阿赭。

阿赭兴致勃勃：“我听说江南的风光景色最是美妙，食物也很丰富，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物妖在学会炼化原身前，是不可以离本体太远的。

“想要我带你出岛？”

“嗯！”

“那就先离我远点……毕竟，我的伴侣可是会吃醋的呢。”

阿赭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但偶尔醒来，也会去围观山洞里的人类，因而对于人情世故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他当然知道“吃醋”是什么意思。

不满地用额头上的尖角磨蹭在白泽肩膀上磨蹭着，阿赭抱怨：“为什么要在意那个人类？明明我们才是同类不是吗……”

有声音带着优昙的香气自天外而来，虔诚如祈祷：“南无喝蚰恰6挂衔薨o耶，婆卢羯帝、烁钵f刑崛势乓狈鹩镏薪笸ㄍ傅某眩氯舴鹱婺榛uΓ踔谏

随着梵音唱诵，迷雾缓缓散开，阿赭捂着额头咬牙瞧着破了他阵势的月白色衣衫人类少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白泽朝他走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

阿赭在短短时间内理解了这句话的精髓。

南宫灵不放心楚留香，到底还是去帮忙了，山谷中剩下的跟他不对付的还有两个人和一只羊，而这两个人中竟然还包含一个幼崽！

十五不高兴=无花不高兴=白泽不带他出去……多么痛的领悟。

妖族当然不会是什么热情友善的种族，没有好处的话，白泽也不想带着大块石头回到陆地。

于是此事唯一的突破口，就在十五身上。

木屋高大宽敞，光线充足明亮，窗子经常是开着的，温暖而潮湿的海风在山峰的阻隔下徐徐吹来，带着海水的咸腥味道。

荒凉的海岛上自是没法子建成这样的屋子的，所以这是白泽空运来的，连同南宫灵和十五一起。

而走的时候，大概还需要带一块石头。

无花瞧着忙前忙后给宝宝洗尿布的阿赭，好笑道：“你打算让他照顾十五？”

白泽眉目间一派轻松写意：“难道你的孩子还要一直由弟弟一家带着？”他笑了笑，目光朝向凝聚而成的水镜，其意不言自明。

山洞之中，南宫灵正和楚留香并肩对敌，而以楚留香惹麻烦的功力，又如何保证不牵扯到十五？

如此明显的弱点。

水镜忠实地反映着地底的景象，阴森黑暗的地下洞穴，水镜中也是一片漆黑，但在无花和白泽二人眼中，人物声色却是分明。

长期跟妖族一起双修，如今的无花，已有一部分脱离了人类。

——若是一个单纯的人类来念佛经，对阿赭是不会起到什么作用的。

山洞之中，火光大亮！

无论是高台之上，主持拍卖的“销金窟主人”，亦或是那些不能见光的客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回避这火光，就像是久居黑暗的蝙蝠不能在阳光下生存一般。

破万法者唯光明。

无所遁形的“蝙蝠公子”已经露出了真面目，却更是叫人吃惊，因为那是七个一模一样的人！

七个人穿着破旧渔民装束的大汉，不但打扮完全一样，连神情、容貌、身材都是完全一样的，他们的神情中也都带着种说不出的自信和高高在上——这是浸淫权势许久、对自身极有信心的的人才有的神情。

楚留香还不知道这就是史天王，但他的心已沉了下去。

原随云的声音还很稳定，平和道：“阁下可是蝙蝠公子？”

……

海上日出。

金波粼粼，有节奏地拍击着岛边的礁石，而在最大的一块礁石上，两个身影偎依在一起，长长的黑发流苏一般彼此纠缠。

丁枫站了好半晌，才找到个出声的机会，立刻恭敬道：“劳烦两位久候，这是我家少爷答应二位的东西。”

然后他便瞧见手上叠放着的典籍，慢悠悠地飘到空中，呈直线飘了过去。

他苦笑摇头，只得原路走了。

待到丁枫的身影消失在山洞之中，白泽方长身而起，伸了个懒腰，慢悠悠道：“该回去了。”

他朝着另一个身影升出了手，而另一个人的手，很快和他紧紧相握。

莆田少林寺。

无尘一觉醒来的时候，惊骇欲绝。

庭院吹来的风带着种清晨特有的露水芬芳，柔和的天光沿着窗棂攀爬，一点一点照亮了整个屋子。

整洁的桌面上，一个小小的襁褓赫然在目，其内的小宝宝显然被人悉心照料，婴儿肥的脸蛋透出种红润的光泽。

无尘心里默念着“不是我生的不是我生的肯定不是我生的”，半晌才平复下心情，好奇地挪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小宝宝的面颊，确认他是活的以后，才发现襁褓旁边是块赭红色的大石头，下面还压着一堆书本……和一封信。

↑你刚才是怎么忽略那么大一块石头的……

半晌。

弟子房里传出道响彻云霄的声音：“师父，师兄他生了！”

云端之上，无花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