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的上京说滴水成冰一点也不夸张,说泼水成雪也不会觉得言过其实。每年这个时候在上京冻死个把人都不是新鲜事。云沁寒倚在火堆旁昏昏欲睡,一袭轻柔温暖的天鹅绒披风罩在了他身上。云沁寒睁开眼睛就看到了简纤柔温婉的笑容,只是这笑容在他眼前一闪而逝,仿佛那不过是他自己做的一个梦而已。
“该出发了吗?”云沁寒正了正身子,简纤柔嗯了一声。云沁寒站得有点猛,眼前黑了一黑,又跌回了火堆旁的草垛里。他晃了晃头重新站了起来向外走。简纤柔咽下一口苦涩,跟在他的身后,这个计划筹谋了将近十年,宫中朝中都安插了浮沉阁的人,计划的每一步都是小心谨慎,唯有聂潇的分花拂柳扇是行动中最大的阻碍。直到须弥山武林大会后云沁寒的流风回雪剑名扬江湖,一直拥护她的文长老等人就将云沁寒纳入了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对此简纤柔并没有反对,只是让人在聂潇的耳边吹吹风,故意激怒聂潇找云沁寒比武。若能胜就依了文长老等人的建议,若败了她就可以说服众人,不让云沁寒轻易涉险。
云沁寒刚开门,一股夹着雪花的寒风便迎面撞了过来,刺骨的寒意直袭心肺。云沁寒并没有停留,只是一边剧烈地咳着一边踉跄进风雪里。简纤柔伸过来一只手想要搀扶却被他挥手甩开。从大明城一路到上京,云沁寒与简纤柔说的话总共不超过三句。
“你都不问我让你做的是什么事就冒然答应我,就不怕我让你做的是伤天害理的事?”
“来不及问,也不必问。”金卉迟命在旦夕,他来不及问,简纤柔在江湖中有“活观音”之称,想必也不是空穴来风,就算不问也断不会让他去做伤天害理的事,这一点云沁寒倒是信得过简纤柔。
“上京之地苦寒,你若是身子撑不住了就不必勉强。”
“大丈夫一诺千金,你不必多番试探。”云沁寒浑身都散发着疏离冷漠。
“此事我虽筹谋多年,但尚不敢言万无一失。可能会有些凶险。”
“若不凶险,你也不会让我来做。”云沁寒眸色冰冷地看着简纤柔,一副杀剐随你高兴的模样。简纤柔垂眸,苦笑。简纤柔再跟他说话,他也只是冷淡地嗯一声或是干脆沉默。就像当初他说过的那样再相逢便是陌路人。
风雪漫天,寒风嘶吼,离上京百里外的五国城头,守城士兵正围在一起一边饮着烈酒对抗酷寒,一边讲着荦笑话排遣沉闷。五国城地处上京以北,既不是什么战略要阵,又没有囤积数目惊人的粮草,所以守城的是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娘娘腔。整天除了花天酒地就是混吃等死。若有人说他尸位素餐,他还不乐意了,五国城虽小却藏着大宋的国宝。再问这国宝是什么,他就闪烁其词不敢再说了。他虽然没什么大才却也不是傻瓜,若是泄露了出去,他这个将军的头衔就得随着脑袋一起搬家了。可是他再小心谨慎也敌不住浮沉阁的无孔不入。
五国城外五里外的一片山坳里聚集了三余百人皆是金国军士打扮,可是云沁寒一眼就认出了宝琴和文长老。其余人他虽叫不上名字,但有不少人他在江宁府的浮沉阁里见过。
文长老拿了两套金国兵士的衣服递给简纤柔和云沁寒。两人直接将衣服套在外面。简纤柔与众人商量着进城后的细节,云沁寒则靠在一边咳得惊天动地。文长老看着他皱了皱眉:“他这副样子不会坏事吧?”简纤柔声音冷淡:“当初这个主意可是文长老出的,如果文长老改变主意了,我现在就让他离开。”文长老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老脸上有些挂不住,干咳了两声缓减尴尬。
云沁寒饮了两口简纤柔递过来的药酒,咳声方止。云沁寒与简纤柔跟在队伍中间推着一整车的酒坛子前行。酒坛子颇重,里面不时有酒香溢出,是货真价实的烈酒。到了五国城下,一人越众而出向城楼上用女真话高喊了一声,城楼上立刻有人举了火把向下看,也用女真话与城下那人问答。云沁寒这才发现浮沉阁这边用女真话跟城楼上的人对答的竟是林儒生。云沁寒对女真语言只是一知半解,听了半天,只听懂“等一等”一个词。
不一会儿,城门果然开了。守城的士兵笑呵呵地迎了众人入城,不停地谢谢他们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来送补给。林儒生跟人在那里客气,文长老已经带了队伍上了城楼。方才的谈笑风生突然变成了利刃,城楼上本就松散的士兵一哄而散,呼天抢地地只顾着逃命,任那名谋克如何呼喝都起不了作用。他们平日里称兄道弟惯了,上下级之间的界线早已模糊不清,真正到了战时非但约束不了众人,还被几个手下拖着逃命。
他们未伤一兵一卒就进了五国城。“留下一百人守住城门,其余人跟我去依兰苑。”城破之时一早就潜伏在五国城内的浮沉阁门众立刻牵了快马前来接应。两帮人一汇聚足有五百余众。简纤柔翻身上马率先向依兰苑奔去。城门离着依兰苑并不算近,必须比城门失守的消息快一步到达依兰苑,才有足够的胜算。
依兰苑里也有简纤柔布了多年的闲棋,他们约定了在此时在依兰苑制造内乱,分散依兰苑的守卫,并调开聂潇。等到聂潇反应过来时,他们应该已经成功将渊圣皇帝救出,就算聂潇反应过来,有云沁寒在,也不必畏惧。随后浮沉阁的人就能乘冰刀,顺江一路向南。
此时的依兰苑既无星点光亮也无半点人声,沉寂的如同一潭死水。
“情况不对啊。”林儒生拉住文长老叫了一声。文长老却甩开他:“十年筹谋,成败在此一举,岂能轻言退却。”他说着当先冲了进去。云沁寒也看出了前方的危险转头去看简纤柔,只见她一张脸惨白,嘴唇被她自己的牙齿咬出了血痕。
“现在退恐怕已经来不及了,跟我身后。”云沁寒的声音虽然依旧透着疏离,却让此刻的简纤柔心中暖意融融。“不错,我死也要死个明白。到底是谁出卖了我们。”
文长老带的一队人已经进了依兰苑,云沁寒伸手拦住了简纤柔和林儒生以及他们身后的二百余人:“等等,不能所有人都进敌人的包围圈。以静制动,待敌人有所行动再从后掩杀。”云沁寒的话音刚落,依兰苑里箭矢破空声与惨叫声已经不绝于耳。
一长窜火把向着他们冲了过来,身后的喊杀声也到了。守城的兵士与依兰苑的护卫前后夹击,眼看着向他们围了过来。云沁寒向旁边一看四处都是稀稀落落的低矮民房,他们根本无处藏身。云沁寒看向林儒生:“向依兰苑里冲杀,先除箭阵。”林儒生应了一声带人迎着依兰苑的护卫杀了过去。简纤柔冲出几步,匆忙间回头看云沁寒:“你呢?”云沁寒沉默着拔剑,以一人之力向着城门守卫迎了上去。
简纤柔只是略一停顿便转身随着林儒生等人向着依兰苑的守卫冲过去。她虽然不能练武,但体力尚可,杀起人来更是轻车熟路。
云沁寒手下流风回雪剑呼啸而过,那数百名兵士便伤的伤死的死。再回头看依兰苑内火光冲天,两帮人马已经正面杀了起来。云沁寒匆匆赶到依兰苑时正看到聂潇的分花拂柳扇大显神威。浮沉阁众人哪里是他的对手?根本就是送到他扇下的活靶子。
浮沉阁这次入城的除了那守城的一百人外,尚有四百多人进了依兰苑,可如今一看只剩下了不足一半。依兰苑的护卫足有上千人,将浮沉阁仅存的一百多人困在中间。文长老与林儒生都已经浑身是血,也不知道是他们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但二人倒是将简纤柔护得毫发无伤。
云沁寒的心在胸膛里狂跳,他还从来没经过这样的阵仗。危险让他惊惧的同时也激发了他的血性。云沁寒伸手从矮墙上抓了一把雪吞下压住了咳嗽,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出。一条雪龙由悲离剑一引将千人的包围圈撕开了一条口子。简纤柔反应很快,带着众人从那处血口中冲了出来。聂潇闪身去拦却被云沁寒手中悲离剑所阻。简纤柔带着众人撤走,匆忙间回头去看了云沁寒一眼,眼尾的余光却扫到一个身影,让简纤柔差一点拔不动腿。那个人身上穿的正是他们此次要营救的渊圣皇帝赵桓的衣服。她曾逼朝中重臣施宜生带她见过一次赵桓,此人绝不是赵桓本人。
简纤柔死死地盯着那人,被林儒生与文长老一左一右将她拖走了。对方显然是一早就知道了浮沉阁的全盘计划连时间都掐得如此准确,城门上的那一百多人连个前来报信的都没有,多半已经全军覆没。这一场营救浮沉阁筹谋了十年,却变成了一文不值的闹剧。
“跟我来。”浮沉阁中有一人高声说了一句带着众人向街尾而去。城隍庙供桌下有一条地道直通城外,洞口不小,一次能容两个人同时进入,是一早潜伏进五国城的人当中有善纵地术的一早就挖好了。地道设置得很巧,虽然进来一百余人却并不气闷,可是一路也找不到通风口在哪里。他们每行一段路都会遇到一条小岔路,或是一道闸门,闸门一落,从地道追进来的人就会认为是一条死路。简纤柔等人凭着这条神鬼莫测的地道终于在天亮时逃出了五国城。在原本预备好冰刀的江边休整。
“云沁寒呢?你们谁看到他了?”简纤柔四下里一找没有看到云沁寒,眼神都有些涣散了。短暂的昏迷后简纤柔从床塌上坐了起来,恢复了她领导群雄的冷静:“用流火匣给五国城的其他暗桩传信。我要知道是谁泄露了我们的计划和云沁寒的生死。”
云沁寒的身上已经布满了血,他已经分不清有多少是敌人的血,有多少是自己的血。他的手在颤抖着,他有始以来都没杀过这么多人。他且战且走,刚刚将一批涌上来的守卫杀退,就看到了聂潇。他与那名假扮赵桓的高手站在一起。两人闲谈浅笑,像是早就把他当成了网中鱼,砧上肉。倒是不着急吃。
聂潇已经认出了云沁寒,但他久处宫中,最善长的就是不动声色。与聂潇站在一起的那名高手看着与聂潇相谈甚欢,实则勾心斗角。在这依兰苑里有聂潇在,他总是屈居第二,早就不服。云沁寒的武功之高,众人已经都见识了,他此时若能擒下云沁寒,那功劳绝小不了。他又怕聂潇来抢功,所以刻意挤兑:“他如今已是强驽之末,聂总管何不趁机出手,将这天大的功劳揽入囊中。”若是换了是别人聂潇会嗤之以鼻地转身就走,你能耐你上啊,我不稀罕。可是此人是云沁寒,他想要帮他一把,就成心跟那人计较起来:“李远,好久没遇到这样的高手了,我实在是技痒。就不跟你客气了。我要是得了赏赐分你一半。”聂潇笑说着,大步向云沁寒走来。
聂潇铁骨扇一展,走上前来,也不言语,出手便引起一阵狂风。云沁寒正处在一座白石桥上。陡然劲风扑面而来,云沁寒不慌不忙,悲离剑上冰寒之意大盛,一条雪龙与聂潇的分花拂柳扇撞在一处,聂潇明显感觉到了云沁寒的真力已然不济。雪龙轻易就被扇上的杜鹃花吞没。
云沁寒耳边轰鸣声不绝,胸口的绞痛蔓延到全身,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所有人在他眼里只是一团团模糊的影子。离他最近的聂潇都能听到他胸腔里的鸣音。可是四周都是他的敌人,他强撑着一口气不倒下,给简纤柔等人赢得更多的逃生时间。
聂潇的眉峰耸了耸,一掌印在云沁寒的胸口上,却轻飘飘软棉棉并无多少杀伤力地将云沁寒推出三丈以外。聂潇这一掌是存心助云沁寒脱身,有这三丈的距离,以云沁寒的武功是有机会逃走的。可是聂潇没想到的是这一掌成了击倒云沁寒的最后一股力量。
聂潇神色一变,他确定自己的出手并不会伤到他。但没等聂潇反应过来,李远已经出手了,这是天大的便宜,怎么能不捡呢?聂潇脑中空白了一瞬,想也没想就将铁骨扇挥出,挡住了李远致命的一击。而于此同时,云沁寒彻底倒下了。聂潇收了铁骨扇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鲁莽,不过他的应变能力也是不弱,没等李远说他有意纵放凶徒就贼喊捉贼:“李远,你不会是想要杀人灭口吧。”李远瞠目结舌。
云沁寒是痛醒的,沾了盐带着细钩的鞭子抽打在他的身上,痛得他生不如死。他睁开眼,看到的是聂潇那张阴沉的脸。他本该躲得这件事远远的,他知道这是个麻烦。可是他依旧不放心。天牢里的刑具他比谁都清楚,有些恶毒的刑具还是他想出来的。他怕别人手上没轻重,把云沁寒折磨死了,就在回禀皇上时暗示了李远有杀人灭口的嫌疑。他将李远踢出局,这差事自然会落到他的头上。他得想办法保住云沁寒的命,然后找机会把他救出去,自己还得摘得干净点,可真是一件劳心伤神的苦差事。
聂潇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拈只酒杯,曼条斯理地走到他面前:“醒了?那就说吧,逃走的同党,都有些什么人啊?”云沁寒半晌疼得回不过气来。聂潇皱了皱眉,心说这人还真是不吃痛,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就成这副样子了,要来得是李远,他恐怕疼都得疼死。在旁人眼里看来聂潇是等得实在不耐烦了,顺手把酒泼到了云沁寒的伤口上。而云沁寒却明白他的苦心,用酒浇过的伤口不容易溃烂。但这滋味实在是“啊——”云沁寒惨叫出声。
聂潇似是失去了耐心,对旁边的人说:“看这小子不是个耐折腾的,手底下都留着点心。这可是重犯。必须要让他供出同伙,若是不小心弄死了,放走了他的同党,你们可是谁都吃罪不起。明白了吗?”狱卒唯唯诺诺地应承着,极为谦恭。聂潇回眸扫了云沁寒一眼:“今儿到这儿吧,兄弟们也都累了,明儿再继续。”他随手丢了一锭百两的银子出来:“用心当差,好处少不了你们的。”说完喝着小曲,哼着小调走了。
“这聂大总管是吃错什么药了吗?他平时对犯人可比李总管还狠。怎么恶毒怎么来,要不怎么大家都叫他孽枭呢?”一狱卒摇头晃脑,十分不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