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 ”痛, 五脏六腑移位似的痛——但这剧烈的痛楚却也教她确认了自己依然活着的事实, 耳边有一个轻柔的声音不断絮叨着,温热的呼吸在耳边脸颊上吹拂,鼻端能嗅到一股除了浓重的血腥气之外, 若有似无的淡淡檀香, “姑娘,醒醒……”
钟离晴使劲闭了闭眼睛, 又用尽全力, 终于撑开了眼帘。
半眯着眼, 看向那锲而不舍唤醒她的声源——视线所及,是一瓣略显寡淡的唇, 未施丹朱, 唇纹却清晰分明,唇形饱满, 是极为适合亲吻的唇。
忽略自个儿莫名升起的不合时宜的念头, 视线上移, 划过挺直的鼻梁, 对上一双清透又蕴含着几分担忧的眸子,眨了眨眼睛, 钟离晴心里一松,虽还不至于完全放下警惕,到底是勾起了一个笑来:“是你。”
——遗忘山谷中那与兽类和谐相处的姬无愿。
勉强,算是个熟人吧。
“姑娘, 你可醒了,”见钟离晴意识清醒,还有心思打量她,姬无愿也随之轻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只是好脾气地替她托了托后颈,由着她更清晰地看见自己,而后配合地凑近她,闻言说道,“姑娘仔细些,切莫随意动弹。我找到你时,你浑身的骨头都断了,气息也弱得很……我身上只有些增益补气的普通丹药,只能先替你护着心脉——幸而我这镯子颇有几分疗伤之效,方才已经替你将骨头大致接好了,不过还得你自己运转灵力,修养些时日方能痊愈。”
听她解释了一长串,钟离晴挑了挑眉,面上顿时流露出欣慰感动之色来,目光却不由看向那一截纤细皓腕上的镯子。
其实见到姬无愿的第一眼时,她便觉得这镯子特别,只是当时失了记忆,并未与自己的储物戒指和胸前的吊坠联想起来,现在却越看越觉得熟悉——就仿佛是出自同种材质,同一个匠人之手打造而成。
不论是外表朴实无华实则玄奥的纹路,抑或是接近时便陡然直抵灵魂深处的悸动,都昭示着这几样饰物的不一般。
——若是有机会,定要将她的镯子借来研究一番。
相似的悸动还有在岑北卿与明秋落二人身上感觉过,敖千音的吊坠则已经予了自己……也不知道这几个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姑娘之间,有什么特殊的联系呢?
钟离晴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触到了一个隐秘的边角,却不得其法,难以窥探更甚。
这念头终究只是一晃而过,钟离晴轻咳一声,清了清喑哑的嗓子,感激地说道:“在下钟离晴,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无妨,我与嬴惜乃是旧识,她既然以你为友,我又如何能见死不救?况且,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过是举手之劳,无须挂怀……钟离姑娘唤我无愿即可。”她摆了摆手,笑容虽浅淡却很是真挚,教人不由心生好感。
“如此,大恩不言谢,我也不多客套,无愿叫我钟离便好。”听她言下之意,应是脱离了遗忘山谷的禁制,想起了过去,钟离晴倒是意外:这样一个看上去就恬淡纯善的姑娘,是如何与阿惜相识且交好的?
倒不是阿惜那孩子哪里不好——在钟离晴心里,是将嬴惜当作妹妹来看的,自个儿妹妹当然是怎么看怎么好的——只是,她毕竟是以血为生的僵族,而这姬家的姑娘……身上可没有半分血煞之气,竟似个从未杀生、潜心向道的苦修。
想到这儿,钟离晴不由感叹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随即便将这疑问抛到脑后,转而关心起两人现下的处境来。
她浑身剧痛,犹如被重物碾压过一般,只能小心翼翼地转动眼珠观察——她与姬无愿正坐在一块地势较高的石台上,石台面积不超过一丈,周围还有几块不大不小的碎石,边沿架着坍下来呈三角搁置的石壁;石台下是不知深浅的血湖,湖面上横亘着被连根拔起的大树植被,本来绿意盎然的遗迹内谷突逢大难,犹如暴风骤雨过境,遗迹崩塌,血湖倒灌,宛若地狱。
而那血湖之中除了草木植被,还漂浮着一具具尸骨,有陈年旧骸,也有还能依稀辨别原貌的尸身,不过看起来年代也算不得久远的样子,不像是来自上古洪荒时期,反倒像是之后来探险夺宝而不幸身殒的修士。
钟离晴皱了皱眉头,将目光从那些可怖的血河浮骨上收回,看向安之若素地盘坐在原处的姬无愿——后者感觉到她的注视,随即转过头朝着她微微一笑,自然地替她摘去了鬓角的一片落叶,柔声问道:“钟离可是有话要说?我方才已经请黎鸟去查探消息,且耐心等一会儿。”
“无愿,我想问你,可识得?u尧?就是那抚琴的白衣姑娘……”钟离晴知道,现下最该关心的是这条小命会不会交代在这儿,是思索逃脱求生之法,而非拘泥于儿女情长——可是那一抹白衣总是盘踞着心头,教她心神不宁。
在不知不觉中,在不愿承认时,已悄然稳占天平一端,每时每刻都在增加砝码,不可控制地往那一头倾斜而去。
“?u家的?u尧,近几年声名鹊起的人物,我虽然孤陋寡闻,却也是识得的,”姬无愿点点头,望进钟离晴欲言又止的眸子里,了然轻笑,善解人意地说道,“或许你不知道,你离开山谷之时,动静颇大,伴有风雷之声,天崩之势,仿佛是无形中破了那禁制似的……自你离开之后,我们这一拨人倒是接二连三顿悟过来,记起了前尘往事。
那位?u姑娘却是头一个消失的——若非你问起,我还以为她是循着你而去的。”
“这么说,你也不晓得她、她们现下身在何处了?”钟离晴顿了顿,又怕她疑心自己和君墨辞的关系,索性连同其他人一道相询——只是顶着那澄澈犹如看透一切的清润目光,便晓得这个通透的姑娘已然识破自己的欲盖弥彰。
脸上微热,很快又恢复常态,若无其事地由着她看。
姬无愿虽然有疑惑,本身却不是好奇之人,也就体贴地没有揭破钟离晴的小心思,反倒将自己知道的消息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出来:“我算是最后几个离开那山谷的,本是想寻路走出去,顺便找几株珍稀的药材。
不料没走多远,就听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而后便是顶上和周围的结界轰然碎裂。
刺目的白光闪过,突兀出现一座祭坛,而脚下的山石道路尽数崩塌,血湖倒灌,碎石溅散,巨物倾轧,纵使我等灵力恢复,在这处处压制的空间中也是狼狈不堪,讨不到好。
慌不择路间奔逃,诸人都走散了,而我则是因着镯子的指引,找到了差点被埋在乱石堆下的你。
你是我在遗迹崩塌后见到的唯一活人,其余的,我便不知道了。”
“幸而无愿心善,否则,我已葬于石下,不见天日。”钟离晴知她也不再有什么多的线索,遗憾之余又不免唏嘘——若是这姬家的姑娘句句属实,没有欺瞒于她,那么真要感谢她的善念与义举了。
“也是钟离命不该绝,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姬无愿绾了绾自己的鬓发,淡淡地笑道。
她这般谦虚,倒教钟离晴对她高看一眼,也更确信是姬无愿救了她的事实——她本性多疑,这危及性命的时刻,也由不得她不谨慎。
趁着等候那黎鸟的情报,钟离晴又旁敲侧击地问道:“无愿芳龄几何?”
“我今年三百四十五岁。”姬无愿对年龄倒不设防,也没什么避讳,坦陈回道,又顺势问她,“钟离呢?”
“我……唔,三、三百多岁吧……”实际上,离三十岁还差上几个月。
这仙魔域里遇见的姑娘们,全都比自己大了十倍还不止——果然是修真无年岁,这姬无愿看着约莫有散仙的修为了,不足四百岁,算是非常年轻且有天赋的修士了。
至于钟离晴她自己,三十岁便渡劫后期的修士,只怕是这天下间独一份,说出去都是骇人听闻。
“唔……无愿可知道,?u族有一人,名唤?u霁?”见姬无愿挑眉,怕她看出自己根骨的实际,推断出她的真实年龄,钟离晴镇定地望着她微笑,转移话题——虽是灵机一动所问,倒也是的确是她想知道的。
既然姬无愿年长她许多,出自上古八姓之一,又是仙魔域土生土长的修士,说不定会有些线索。
“如果你问的是?u族的旁人,我或许不知,但是?u族的?u霁,恐怕整个仙魔域的修士,没有不认识的,”听她生硬地转移话题,姬无愿也不追问,反而是因为“?u霁”这个名字神色悠远,隐隐透出几分向往推崇,“数万年前,上古八姓仍旧辉煌之际,?u族乃至八姓之中最傲世的天才,传说中唯一接近神之境的人,也是第一个踏入神域天原的修士。
不过,三殿之人对她很是忌讳,下令将所有记载过她信息的手札文献都上缴销毁了,因而只有极少一部分修士知道?u霁其人,也只有八姓遗留的神道家族还会告诉后辈她的故事。”
“听起来,是个很厉害的人。”钟离晴垂下眸子,笑意却不及眼底——仅凭这寥寥数语,真难以想象,她是个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那个?u霁,真的是曾经的她么?
见钟离晴神色低迷,姬无愿宽和地笑了笑,状若无意地问道:“钟离是否有困扰之事?若是不介意,可与我说说——我虽不济,只当个听者还是可以的。”
钟离晴灵力正运转了两个周天,修复着肌理经脉,痛意消减了几分,已经能勉强靠坐起来了——她尝试着撑坐起来,姬无愿觉着她的意图,遂搭了把手,搀了她一把,教她半靠在两人相倚的一块石壁前,又自发靠过去些,将她半个身子搂进自己怀里,好教她舒服一点。
若是换作以前,钟离晴自是不会拒绝她的好意,只是她现下心里已有了意中人,又与对方有了肌肤之亲,再与旁的女子接触便下意识想着要保持距离,再不能同以往那般随意亲狎,无所顾忌——哪怕心上人不知道,甚至也不在意……她自己却是记得要避嫌的。
姬无愿或许只是出于好意,钟离晴却无法坦然接受,是以在靠上坚硬的石壁后,她便尽力将身子往另一侧倾去,挣扎着从姬无愿怀里脱开来;后者见她抵触,只以为是她性子使然,孤傲倔强不愿服软,倒也不勉强,小心地护了护,待她坐正便收回了手。
“无愿,倘若……”钟离晴转着指间的储物戒指,思考了一会儿,余光瞥见姬无愿淡然而温和的目光,终是下定决心继续问道,“我是说倘若,有朝一日你突然被告知,你的前世,抑或是你的过去做过许多的错事,伤害了不该伤害的人,你该如何自处?”
姬无愿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并不奇怪钟离晴的问题,她偏着头思考了片刻,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镯子,与钟离晴思考时习惯转动储物戒指的样子如出一辙——钟离晴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目光不由一闪。
她记得,曾经自己在思考的时候,有捻手指的习惯,而自从戴上了这枚戒指,便改为摩挲转动戒指了……就好像,过去的自己,正在慢慢消失,被“钟离晴”的性格和习惯取而代之。
不如说,在潜移默化中,她已经习惯乃至于接受了自己身为“钟离晴”的身份。
思绪有一瞬的飘忽,很快又收了回来,就听姬无愿斟酌着悠悠说道:“钟离的假设是我没有遇到过的,因而我也无法给到什么建议,不过你既然提到了前世,那我不妨说说自己的过去,钟离姑且当作故事来听吧。
我生于上古八姓之一的姬族,父母疼爱,寄予厚望,因而幼时性子便骄纵了些,惯爱惹是生非。
待我及笄成人那年,父亲带我去了姜族拜访前辈,那时姜族的族长候选仍是令娴姑姑,她身为星辰殿主,占卜之术独步天下。
她替我占了一卦,道破我的命星,从此我的人生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钟离晴的注意力在她才刚说到姜族的令娴姑姑时就被摄住了,好容易才压下了旁的念头,默默地听着。
姬无愿也是感觉到了她刹那间的情绪波动,颇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见她随即平静地微笑,歉意地颔首示意,这才继续下去。
“令娴姑姑告诉我的父亲,我前尘乃是虔诚坚定的佛修,六世轮回,积德行善,不沾半分杀孽,不染半点尘俗,而此生乃是我第七世轮回,若是此生坚守不辍,便能功德圆满,立地成佛。
自此,我再不能肆意妄为,每日经书作伴,古佛青灯,不可动气,不可妄念,不可情炽,不可杀伐……起先我还闹过,久了便也习惯了。
我只是不明白,即便前世佛女皈依,与我今生又有何干?
我虽然谨遵父命,潜心修佛,然我心里却从不是为了什么前世因果善缘,不过是我想这般,我愿这般,绝非我应这般,我该这般。
我性喜山林,与鸟兽为伴,不犯杀孽,不沾俗世,独来独往,肆意快哉,不为别的,只因为心中欢喜——今生我是姬无愿,而不是六世佛女。”
她说完以后,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略不平静的心绪,赧然一笑,却并未避及钟离晴认真的凝视,淡然地任由她看着,甚至俏皮地歪了歪头。
“无愿说得不错,是我着相了,”钟离晴收回目光,慨然叹道,“今生我为钟离晴,却不是旁人。”
——面上故作轻松,心里却犹自沉凝。
姬无愿所言或许有理,但也如同她先决所设的条件,情况不尽相同,不可一概而论。
六世佛女,乃是功德善举,自是可勘可破;而她却是一身情债,无处分说。
所背负的恩怨种种,难道是一句“不记得”便可以轻易消磨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