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顾无言, 沉默便蔓延开来。
钟离晴兀自想着心事, 一边分神运转灵力修复着身体;姬无愿也自得其乐地候在一边, 并不为此刻的安静而尴尬。
这时,一只尾生靛蓝长翎的鸟儿扑棱棱地从远处飞来,落在姬无愿的掌心, 先是蹭了蹭她勾起的指尖, 享受她温柔的抚摸,而后便叽叽啾啾地与她说着什么。
钟离晴并不能听懂鸟鸣兽语, 只是看姬无愿的神色, 好似与这鸟儿沟通无碍的样子, 遂也不打岔,耐心等着一人一鸟嘀咕了好一会儿。
“多谢你冒险为我打探, 如今此地危机四伏, 你快走吧……我?不必担心我,我与我的同伴也会想法子离开的……嗯, 你也保重, 后会有期。”钟离晴冷眼看着姬无愿一脸认真地与那黎鸟对话, 神色可说是十分地温柔, 只怕对着自己也没有这般——也无怪乎她会得到那些飞禽走兽的青睐了。
手掌微抬由着那黎鸟飞走,目送它远去, 直到小家伙化为一个黑点再也看不见,姬无愿才收回目光;本还微微牵起的唇角缓下了弧度,柳眉轻蹙,对着眼含询问的钟离晴露出一个不算轻松的神色来:“黎鸟虽不擅攻击, 速度却奇快,瞬息可飞越百尺,方才它告诉我,整个遗迹都已崩塌,而且罩在遗迹外的结界也遭到破坏,无法出入,更伴随着漩涡乱流,会将每一个试图靠近的活物都卷入其中撕成碎片。”
——进不得,退不得。
这座遗迹现在怕是已经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埋骨牢笼了。
“照这么说,岂不是我们都出不去了?”钟离晴神色一沉,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钟离不必着急,我等进入这遗迹之中,族中长辈都已知晓,三殿也会派人来维持秩序,若是我们技不如人,机缘未到而折在里面也就罢了,若是因为别的缘故,这遗迹阵法出了差错,无故围困,想来她们定不会袖手旁观,而会派人来救——我们只需静待即可。”姬无愿颇为笃定地说道。
“无愿可有把握?”钟离晴有些不敢相信。
“并无。”不料姬无愿并没给她定心丸的意思,很是随意地摇了摇头。
钟离晴不由咬牙:“那你缘何……”
“钟离,除了静心等候,我们也别无他法,你身受重伤,不可轻举妄动——是生是死,不过是天命。”姬无愿看得很淡。
“如此……是我拖累无愿了。”钟离晴苦笑一声,忽然醒悟过来:姬无愿大可离开这里四处查探,寻找离开的方法或是路线,但她并没有,只是消极地坐在这里等待未知的救援,不过是为了陪她这个几乎丧失了战斗能力的伤员,顾念她的性命罢了——偏生她还觉得对方太过超脱冷淡,竟是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
“无妨,我愿意留在这里,是我与钟离的缘分,何来拖累之说?”姬无愿认真地望着她,郑重其事地摇头道,“我不信命,但我信缘,恕不从命,但随缘耳。”
“无愿所言极是——尽人事,方能听天命,我也不可轻言放弃才是。”钟离晴被她的泰然所镇,旋即也跟着笑了起来,低头翻看起储物戒指中用作恢复调养的丹药。
自她进入仙魔域以后,诸事烦扰,心绪跌宕,倒是许久不曾沉下心来炼制丹药了,原来的储备之中,品质最好的也不过是些白银级、黄金级的丹药,对于她现在的修为来说,却不太得用。
一时间,竟是久违地体悟到囊中羞涩的感觉了。
钟离晴抿了抿唇,又在储物戒指中翻找了一会儿,目光忽而一定,凝在一只小巧却普通的储物袋上,思绪一晃,仿佛回到那时候:那人眉目清冽,眼睫轻敛,专注地替她系上了储物袋的丝绦,柔声嘱咐她听话的模样——千年的坚冰化作温润的暖玉,拨人心弦。
神识探入,顿时咋舌不已:真是好大手笔!
是了,除了那截养魂木,君墨辞把在姚家坊市拍到的所有东西都留给她了……莫非她早就预料到自己不会乖乖候在客栈里?
蹙着眉头思忖着,却不得其法,钟离晴潜意识里也不愿作此设想,挑了几种品级上乘的丹药服用,瞥见其他的材料法宝,有心寻摸些布个防御性的阵法。
挑挑拣拣地折腾了一会儿,终是选出了几个有用的物什。
她自个儿使不上劲儿,便只好指挥姬无愿动手。
虽说对阵法颇感兴趣,但她沉下心来学习的时间却不多,是以仍旧只是停留在最基础的境界,勉强布设个幻阵与护阵——以品质最好的法宝为阵基,较次一些的法宝为辅门,时间算不得紧迫,材料却有限,她也无暇教会姬无愿那些复杂的手印,因而也就只能用最简单的方法,灵力强行联结成阵法,只是对材料消耗很大,几乎是布阵一段时间后便废了。
钟离晴有些可惜,旋即一想又释然:冕下财大气粗,不差这些。
盯着姬无愿布设完大概的阵□□廓,只差最后一个阵基,钟离晴将特意挑选出来的一枚五羊携芳印递给她,咬破指尖,打算以血为墨,在上面画一个定基的咒术。
指尖才刚触上,却听一个飒爽的女声突兀地叫道:“哎呀快住手!那可是离开此地的关键!”
钟离晴与姬无愿对视一眼,后者显然被吓到了,扶着玉印的手一抖,钟离晴眼疾手快地将玉印捞了回来,只是血珠收不住胡乱地抹在了印身上,却是没法儿画咒了。
在那女子出声以前,两人对她的接近没有半分察觉——这意味着对方的修为要远甚于她们,也不知是敌是友。
眸光一定,钟离晴敛下眼中不悦之色,平静地望向现身于三丈外那棵巨木枝桠间的玄衣女子:“阁下所言,恕某鄙陋无知,烦请解惑。”
那女子身量纤细高挑,又一身玄衣,本是十分低调的打扮,偏生她蹲坐在青翠葱郁的树枝间,两条细长的腿还一荡一荡地,很是随意的模样,似乎一点儿都不担心会被发现——而事实上,要不是她忽然出声,显露出自己的行迹,恐怕她们直到被对方的武器贯穿要害都发现不了。
对方的修为,至少要比她们高了一个大境界。
“哎,原来你不知道的吗?冕下在这五羊携芳印里面嵌了个传送阵,只要你用血激发就能离开这里啦!”那女子换了一条腿曲起,单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倚在树上,目光只落在钟离晴身上,丝毫没有在意她身边神色沉静的姬无愿,笑眯眯地卷着自己的发尾,“快走吧快走吧,我赶着回去交差啊!说不定她看我表现好会同意跟我打一架嘻嘻……”
“这位姑娘,如何称呼?”见她迭声催促,钟离晴反倒有了心思与她周旋,看了看在掌中白光大涨的玉印,不紧不慢地问道。
“我吗?我叫封心羽,你可以叫我封大人,心姐姐,阿羽妹妹……怎么叫都随你啦!快快快不要磨蹭啦!阵法就要启动了!”
“封姑娘,这阵法是否能带我们二人一同离开?”钟离晴看了一眼玉印,印底投射下一座方圆不足尺余长的阵法光圈,又看向安然候在一侧的姬无愿,蹙了蹙眉头,认真问道。
“啊?两个人?当然……不能,”自称封心羽的女子诧异地挑了挑眉,似是疑惑钟离晴缘何有此一问,一手拨弄着眼前的叶片,蛮不在乎地说道,“冕下只许你一个离开这片遗迹,这传送阵当然也只容一个人通过啦!”
“依封姑娘的意思,莫非是要置无愿于死地么?”钟离晴听她提起君墨辞,第一反应自是不信,待要反驳,却又有所迟疑,只好迂回着问道。
“本来么,我是不打算动手的,不过你这丫头太墨迹了,干脆我先解决了另一个,这样你是不是就会乖乖离开了?”封心羽没好气地撇了撇嘴,似是不太情愿动手,慢慢在树桠间坐直了身子——随着她一点点坐正,那本还吊儿郎当的神态陡地正经起来,抬眸间竟是煞气森森,瞳色宛若镀了一层湛湛的银光,一股极致的压迫感从自她身上逸散,直逼面门,教钟离晴几乎拿不住掌中的玉印。
这时,一直静静立在她身边的姬无愿突然动了。
她缓慢又迟滞地往前跨了半步,虽说只是毫不起眼的半步,钟离晴却觉得那股可怕的威压一下子减轻了大半,教她松了口气,随即脸色复杂地看向背脊挺得笔直的姬无愿——她擎着手腕正对着封心羽,腕间的镯子忽明忽暗发出沉沉的光,光晕艰难地护着她,也护着在她身后的自己。
钟离晴攥着玉印的手不由一紧。
“绝湮殿主封心羽,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姬无愿的声线不复一贯的沉稳清雅,只是脸上的笑意仍是恬淡温文,丝毫没有大祸临头的惊惧——以她散仙七层的修为力抗封心羽的威压,足够在那些自诩天才的修士面前炫耀上好久——当然,前提是她能够活着离开这遗迹。
想到这儿,姬无愿自嘲地摇了摇头,回眸看向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钟离晴,正要开口,后者忽然抬头看了过来,清妩一笑——纵使姬无愿这般心性淡泊的姑娘也不由被这一笑晃了眼。
手上一沉,却是被塞进了那光华湛到了极致的玉印。
钟离晴冲着她轻柔地笑着,手间用匕首划破掌心的动作却毫不含糊,“刺啦”一下,鲜血溅在玉印上,本就耀眼的白光更是倏然大亮,将姬无愿整个人都罩在了里面。
“钟离!”她震惊地望着钟离晴,那张素雅寡淡的脸顷刻间变得生动起来,惹得钟离晴笑容愈甚,却来不及多说什么,只是朝她摇了摇头,用口型示意:保重。
姬无愿狠狠咬着嘴唇,在白光将她包裹束缚住,即将脱离这片天地前,蓦地抬起手,几分急切,又有几分粗鲁地将腕间的镯子褪了下来,交给了钟离晴。
“无愿,我不能收……”钟离晴话音未落,那被白光包裹的姑娘已经消失了踪影,唯有手中略带一丝余温的镯子昭示着她曾经存在过。
“哎呀呀!你你你、你……她她她、她……”钟离晴轻叹一声,随手将那镯子套上了手腕,打定主意等离开这之后,得了空就去姬族的驻地寻她,好将镯子还给她,这才转脸看向已经从树桠间高高跃下,闪身到她近前的封心羽。
一脸镇定地与她突然放大的脸对视,而后者似无所觉般越凑越近,好像见着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一般。
终于,在两人的睫毛即将触到以前,钟离晴率先败下阵来,面无表情地移开脸,小退了半步,漠然地看着她。
离得近了,钟离晴也不得不承认:这封心羽虽然看上去疯疯癫癫没个正行,又不将人命放在眼里的冷酷,但委实生得一副清隽秀雅的好相貌,若是不开腔不动作,绝对当得起一句“芝兰玉树”的称赞。
“臭丫头,你怎么把传送阵给她用了?”封心羽气咻咻地朝钟离晴抱怨道,神色间却并没有为难无措,钟离晴心中一定,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将传送阵让给姬无愿,一是为了偿她的救命之恩,二是她猜测这封心羽另有手段将她带出去,索性她猜得不错。
“你方才不是说,冕下派你来接我么?若是我使用了传送阵,如何显出你的能耐?况且,传送阵可不能保证将我带去安全的地儿。”钟离晴虽然摸不透她的虚实和此番真正的目的,却也感觉到她对自己没有杀意,于是振振有词地辩解道。
想不到这封心羽修为高深,心智却很是单纯,听钟离晴这么一说,竟也顺势点了点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算啦,反正只要把你带回去就行了!”
——绝湮殿主,镇封天族,想不到是这样一个有着赤子之心的姑娘。
看来,无论是岑一岑北卿,还是这封心羽,甚至是她那遥不可及的心上人,与典籍上看到的记载乃至旁人口中所传,都是大大地不同。
钟离晴微微一笑,随后熟练地套起了话:“封姑娘,冕下怎么劳你来接我?我以为她会亲自来的。”
言下之意却是不着痕迹地强调了自己在君墨辞心中的地位。
“哦,我也不知道,她本来是要去参加那个什么天命大会的,听说派的人没接应到你,当时就发怒了,差点没把大殿给拆了——这片遗迹已经被封住了,除了我之外那些人也进不来,刚好我也很闲,所以就被她派过来当跑腿的啦!本来嘛,我看到你有五羊携芳印,想着不用我出手了,还能偷会儿懒,没想到你居然给别人用了,你说说你是不是傻……”任凭封心羽喋喋不休地在她耳边念叨数落着,钟离晴却兀自思考着她话中透出的信息。
天命大会是什么?
君墨辞是有派人接应她的,还为她动了怒……这个消息教她忍不住唇角轻扬。
只不过,这座遗迹的崩塌难道不是阿白一气之下所为么?
还是说,早有预谋?
思及此,目光又再次沉了下来。
疑问越来越多,而这姑娘,怕也无法为她解答。
要知道一切,想来还是要亲自去见君墨辞。
若是有可能,此间事了,再带她去寻阿娘……钟离晴笑叹一声,立即将自己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掐灭了。
“封姑娘,带我去见冕下可好?”钟离晴揉了揉被念得发痒的耳朵,偏了偏脑袋,目光在封心羽发间的簪子上扫过,而后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我还是先带你回岑一那儿吧!也不知道冕下做什么要参加那个大会,万一打搅了她的计划,我可不想被她打死!”封心羽摆摆手,大大咧咧地说道。
“封姑娘此言差矣——冕下派你堂堂一殿之主亲自来接我,难道还说明不了她对我的看重么?自然是想第一时间就见到我的……况且,若是你真的惹了冕下不悦,她与你动手,岂非正合你意?”钟离晴凑近她耳边柔声细语地分析道,颇有几分蛊惑人心的意味,听得封心羽不由自主地点了头,“你放心,若是冕下真的动怒,我定会为你美言,不教她下重手的。”
“好,一言为定!这便走吧!抓紧了。”封心羽被她说动了,眉开眼笑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眸中银光闪耀,足尖轻踏,轻飘飘地朝着一处行去。
猝不及防下教她抱起,钟离晴羞恼地瞪了她一眼,后者却没在意地自顾自行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仿佛她抱着的是一匹布,一张琴,而非一个活生生又娇滴滴的美人。
挣脱无果,反抗无用,钟离晴也熄了念头,只是默默地在心里记了一笔。
***
仙域墨都,三殿琼宇前的巨大广场之上。
数百名仙级的修士静立在两边,或倾崇或敬畏地看向广场正中。
那身姿飘渺的白衣人负手立于一边,脸上罩着一张严丝合缝的白玉面具,整个人都拢在一团柔和又空?鞯陌咨?庠沃?校?恐心芗?剑?纯床环置鳌?br> “恭请剑君冕下为天命者赐福。”司仪沉稳的声音响起。
白衣人素手从托盘中拈起一只酒?,慢条斯理地斟满几只小玉杯,而后便接过身后侍女递来的丝绢净了手。
侍女将托盘端向立在不远处的几名修士,由着他们依次取过玉杯。
“天命者——?u尧,谈昕爵,铭因晖,姜怀昌……受礼。”在几人一一取下祝酒时,司仪又依次念出了几人的名字来,纵使他嗓音尖细又拖长了调子,颇有几分滑稽,在场诸人却都肃穆庄严,没有一个人笑场。
持杯的几人正要饮下清酿完成整个赐福仪式之时,空旷的广场一侧忽而绽出了刺目的银芒,伴随着一道清越响亮的女声,教所有人都震住了:“臭丫头你是属猫的吗居然敢挠我……”
声音消止,白光中的人也显出身形来。
钟离晴只觉得背脊一凛,二话不说便从封心羽怀里跳了出来,并且往旁边走了三步,离得她远远地,而后抬起头,循着那道不容忽视的目光看去,正对上一双沉霭幽邃又的眸子。
后者定定地望着她,仰脖将杯中酒饮尽,随后回了她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钟离晴感觉得到,那一眼和那抹笑,有多半是朝她身边仍旧咋咋呼呼的封心羽递去的。
——心上人冲着别人笑,她却一点也不吃醋,实在是这笑美则美矣,无端端便透出了几分危险的味道,教她心头一紧,竟是有些……?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