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士子离宫后,毓秀吩咐侍从请姜郁回勤政殿。
姜郁接到旨意,并未叫人备轿,而是步行去了勤政殿,路过金麟殿时见太医院掌院廉锦匆匆从殿中走出来,就笑着迎上前问一句,“廉掌院诊的如何?”
廉锦见姜郁笑容款款,猜他一早已知晓内情,便也没有避讳言辞,正色回一句,“陶君状况堪忧,能挺到今日已是十分不易,现下干吊着一口气,恐怕时日无多,臣只能为他开一些温和滋补的药方,减轻他的痛症。”
姜郁蓝眸一闪,“依廉掌院看,陶菁还有多少时日?”
廉锦犹豫半晌,回一句,“这个实在不好说,若是旁人像他这种病症,寿数早尽,但陛下吩咐我等无论如何也要救治,太医院上下即便知晓徒劳无功,也只能拼尽全力,臣这就去内务府请西疆王进贡的千年雪莲。”
姜郁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放廉锦自去,随后站在金麟殿下朝着殿门的方向看了半晌,直到傅容唤他,他才回神,冷笑着带人离去。
姜郁到勤政殿时,毓秀正伏在内殿的桌上小憩。
他进门时见她一脸疲态,心中自有一番感慨,“陛下今日在前朝大获全胜,可喜可贺。”
毓秀强打精神坐起身,稍稍整理发髻,对姜郁笑道,“伯良昨日看过那封联名上书的奏折,是否就已猜到今日?”
姜郁坐到毓秀对手,笑道,“臣猜到陛下不会坐以待毙,却不想陛下不止没有坐以待毙,反而以雷霆之势反戈一击。难怪你之前明明不满吏部对新科进士的安排却不发一言,原来一早就已谋算借由新官整治何泽。”
毓秀挑眉笑道,“伯良以为朕做的不妥?”
姜郁摇头道,“何泽勾连外家徇私枉法,图权谋利,陛下处置他顺应天理国法人情,并无不妥。陛下虽一早就掌握毕氏枉法的证据,却为保恩科平顺隐忍不发,只待一朝出手,事半功倍,臣敬佩不已。”m.166xs.cc
毓秀听姜郁话中略带嘲讽之意,莫名觉得事有蹊跷,便用试探的语气问一句,“依伯良看来,此事是否还有反转?”
姜郁一皱眉头,“陛下既已掌握何泽与毕氏勾连的证据,三法司审案定罪便在朝夕,此事虽有后续,却不会再有反转,陛下为何有此一问?”
毓秀微微一笑,“大约是我庸人自扰,我只是觉得此番处理吏部事处理的过于顺遂,何泽纵横官场多年,即便被实证定罪,也不会轻易伏法。伯良方才说我大获全胜,而我却觉得这一次是我最不接近全胜的一次。”
姜郁亲手为毓秀倒一杯茶,笑道,“陛下想暂缓对吏部的收拢?”
毓秀接过姜郁递来的茶,摇头道,“事已至此,自然不会暂缓处置,朕已命凌相到吏部主持大局,两位侍郎不在,即便吏部上下都是姜壖与何泽的心腹,凌相也不会无从下手。”
姜郁点头笑道,“惜墨曾在吏部供职,有他相助凌相,陛下将吏部收于囊中指日可待。”
毓秀听姜郁刻意提起华砚,心中暗自思忖,面上却不动声色。
二人正对面沉默,殿外有侍从为毓秀送膳。
毓秀传宫人进殿,对姜郁笑道,“朕晌午忙着见人,还没来得及用午膳,伯良若已用过饭,就再陪我喝一碗汤?”
姜郁欣然应是,陪毓秀一同坐到桌前,虽从善如流地盛了一碗汤放在面前,却也只喝了寥寥几口,大多数时候都在替毓秀夹菜布饭。
用过午膳,毓秀命人开了半扇窗。
午后的阳光正好,她一边依在榻上晒太阳,一边漫不经心地看一封奏折。
姜郁见毓秀的姿态慵懒,孕相渐明,心中自有滋味,不自觉就看人看呆了。
毓秀批完手里的奏折,意识到姜郁的注视,笑着问一句,“伯良想什么想出神了?”
姜郁自嘲一笑,摇头道,“不过是臣的胡思乱想。”
毓秀心生好奇,坐直身子问道,“有什么胡思乱想不能同我直言?”
姜郁深吸一口气,苦笑道,“臣方才在想,若陛下与我是一对寻常夫妻,在外省有一处小小的庄园田产,守业为生,闲时吟诗作画,读书品茗,像这般天清气朗的午后,是不是也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或读书或谈笑?”
这已经不是姜郁第一次说若为平民的话,次数多了,毓秀难免心生警惕,以为他有意暗示。
姜郁见毓秀不接话,便点到而止不再多说,低下头继续批阅奏章。
两人共度半日,再无闲话,偶尔交谈也是议论政事。
傍晚时分,姜郁起身告退,毓秀笑道,“伯良不陪我用过晚膳再回宫?”
姜郁也笑,“陛下在金麟殿有贵客,臣怎好强留陛下陪我用膳?”
毓秀笑着摇摇头,挑眉道,“伯良知道了?”
姜郁笑道,“陛下留探花在宫中的消息一早就已传遍各处,知道的此事的不止臣一人。”
毓秀一皱眉头,“伯良是否也觉得朕太任性了?”
姜郁摇头笑道,“臣是何等人,怎敢妄言陛下。”
毓秀盯着姜壖的脸看了半晌,莞尔一笑,“伯良……不会是吃醋了吧?”
姜郁一愣。
若他记得不错,这是毓秀第一次直白地问他是否介意,他万年冰山的脸上也显出一丝赧红,“陛下何出此言?”
毓秀笑的越发开怀,“伯良酸言酸语,可不就是吃醋了吗?”
姜郁被戳中心事,尴尬是一方面,更多的却是哀叹毓秀竟能如此无所顾忌地调侃他的用情,怨念之下,他便故作不经意地说一句,“臣来勤政殿时,遇到了才出金麟殿的廉掌院,他说陶菁的状况堪忧,恐怕时日无多。”
一句说完,他如愿以偿地看到毓秀脸上的笑容冷凝成冰,眼中的光芒寸寸消散。
姜郁说这话本就是要叫毓秀难过的,可当他真的看到她难过的如此外显,胸口却像压了一块巨石,越发憋闷。
她对陶菁的感情,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毓秀金眸一闪,凝眉道,“伯良以为陶菁如何?”
姜郁一皱眉头,“臣不懂陛下的意思。”
毓秀叹道,“朕是问你,陶菁这个人是否有留下的必要?”
姜郁蓝眸深沉,“以陶菁如今的身体状况,是去是留,恐怕由不得陛下做主。”
毓秀淡然一笑,“如果由得了我做主呢?”
姜郁默然望了毓秀半晌,出言劝道,“陛下已不止一次暗示欲行活人蛊,此事万万不可,请陛下三思。”
“若此事瞒过天下人,无人知晓呢?”
姜郁面色凝重,语气沉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陛下怎可抱有侥幸之心,若事败露,朝野内外便会有人借机挞伐皇权。”
毓秀本想据理力争,但见姜郁也无退让之意,便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收了回去,“罢了罢了,伯良既如此说,朕也不会与你争辩。”
一句说完,她便起身整理衣衫,与姜郁一同出殿。
二人虽一路同行,中途却没有说一句话,直到金麟殿下话别处,姜郁才长声叹道,“我知道陛下不喜我冷言冷语,但事有可为,有不可为,陛下是九五之尊,不同于寻常人,为保万世太平,行事自要比我等更谨慎。忠言逆耳,请陛下切莫一意孤行。”
毓秀笑着点点头,安抚姜郁道,“朕知道伯良是一片苦心,自然不会辜负你一番心意,你先回去吧,容我好好想一想。”
姜郁伸出手握住毓秀的手,与她对望半晌,行礼告退。
毓秀望着姜郁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转身上殿。
她进门之前本以为陶菁在内殿休息,谁知外殿门一开,那个病入膏肓的人却主动迎了出来。
毓秀见陶菁精神尚好,自满心诧异,“不过短短半日,你怎么就能走能跳了?”
陶菁笑道,“廉掌院以西疆千年雪莲入药为我补身,若我还缠绵病榻不起,岂不辜负他一番心意。”
毓秀上下打量陶菁半晌,笑道,“早知千年雪莲如此有用,何必浪费汤药。”
陶菁心知毓秀调侃,微微一笑,回一句,“大约是陛下从前太吝啬,有好东西不肯拿出来与人罢了。”
说话间二人一同入殿,宫人已备好晚膳,待毓秀与陶菁漱口净手落座,侍从就将御膳抬到桌上。
毓秀屏退宫人,亲手替陶菁盛一碗汤,“你若吃不下饭,就吃一点流食,朕特别吩咐他们做了补气润肺的药膳。”
陶菁尝了一口,嗤笑道,“不就是猪肺汤?”
毓秀见陶菁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蹙眉问道,“你吃不惯?”
陶菁笑道,“吃的惯,只不过在大理寺卿府上天天吃,吃腻了。”
一句说完,二人相视一笑。
毓秀为陶菁夹了一筷菜,故作不经意地问一句,“如今你得中探花,入仕为官,可有心成家立业?”
陶菁猜毓秀是在旁敲侧击地询问蓝荞,便故意没有给出一个痛快答案,“下士沉疴病体,如何成家立业?难道要娶个新妇让她早做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