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菁说的并不是什么无人可知的机密,而是稍微用一用脑筋就可作出的推断,毓秀自然也不会大惊小怪,以为戒备。
陶菁见毓秀不说话,似是默认,便也知情识趣地不与她再论正事,改用调侃的语气问一句,“陛下一直盯着下士的嘴唇做什么?”
毓秀的脸微微泛红,“我有吗?”
陶菁嗤笑道,“你没有吗?”
毓秀似笑非笑地摇摇头,辩解道,“就算我看了,也是因为你一直濡湿它的缘故,既然你这么难过,要不要我叫人取些油脂为你滋润一下?”
陶菁撑着胳膊坐起身,明眸流转,眼中的活气与方才临渊欲死的挣扎大不相同,他含笑望了毓秀半晌,倾身向前,拉着毓秀的手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大约是我一早就想如此,才会做出下意识的动作,再好的油脂也比不上陛下的香唇。”
这个吻经过的太快,毓秀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她愣愣望着一脸玩味的陶菁,半晌才轻咳一声说一句,“朕还要去勤政殿会见今科进士,你若觉得好些了,我叫人送你回大理寺卿府。”
陶菁眯了眯眼,摇头笑道,“下士难得进宫一次,陛下何必急着赶我走?”
其实毓秀本意并不是想对陶菁下逐客令,只是自己眼前有亟待处理的政事,又顾念他的身体状况不能拖延不治。她听陶菁话中似也有不舍之意,禁不住活动心思,笑着问一句,“你想怎么样?”
陶菁笑道,“陛下留下士在宫中住一晚?”
毓秀冷哼一声道,“你如今已是前朝新官,住在内宫成何体统?”
陶菁呵呵笑道,“合宫上下,朝野内外,有谁不知下士与陛下的关系,下士今日进宫,陛下与我旧情复燃再续前缘,谁又敢说一个不字,何况,陛下从前也没有顾虑名声的负担。”
话虽不错,可毓秀总觉得陶菁说的最后一句话莫名有嘲讽与幸灾乐祸的意味。
更可恶的是他脸上那个略带挑衅的笑。
毓秀心中生出一点怒气,凝眉道,“你指望我不顾宫规留你同宿,恐怕是痴心妄想。”
陶菁歪头看了毓秀半晌,明知她嘴硬,轻笑过后又叹了一口气,“若下士吐血昏在此处,陛下就有理由留我在宫中了吧?”
毓秀闻言,才要开口回应,陶菁已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绢,俯身吐了一口鲜血,栽倒在榻上,喃喃道,“亏得我忍了这半晌,胸口闷的喘不过气……”
毓秀认出陶菁用的绢是那日他在仁和殿殿试时她亲手交给他的那块丝绢,心中自有感念,忙上前将人扶正躺平,高声叫来人。
周赟陈赓应声而入。
毓秀对二人道,“他方才吐血不止,状况比来时还要危重,你们把人抬到金麟殿,传御医为他诊治。”
周赟与郑乔淡然领旨,面上没有丝毫异样,似乎觉得毓秀的吩咐颇以为理所当然。
毓秀暗暗舒了一口气,待人将陶菁抬走,她才摆驾去勤政殿。上阶时,她恰巧遇见姜郁带人下殿。二人对面施礼,她便笑着问一句,“伯良要回避?”
姜郁笑道,“陛下在勤政殿召见新官,臣不便在此,待此事了结,陛下再叫侍从去传臣前来。”
毓秀笑着点点头,叮嘱姜郁几句与之话别,深吸一口气,转身上殿。
新科进士三百六十人,除去陶菁,余下三百五十九人都在勤政殿齐聚,三甲与二甲大多立在殿外,二甲名列前茅者等在两边偏殿,只留一甲舒雅与洛瑛在正殿。
毓秀进门时,舒雅与洛瑛分列正殿两旁而立,各自目不斜视,并无交谈。
毓秀受了礼拜,在上位落座,命侍从为二人赐座奉茶,笑着问一句,“静雅与洛君入翰林院已有半月有余,一切可好?”
洛瑛笑着应了一声是,舒雅却只躬身而未应声。
毓秀见舒雅面上似有纠结之色,因有旁人在场,她也不好细问,便只寒暄清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洛瑛虽与毓秀不甚相熟,因他本身的风度才华与其谦正随和的秉性使然,对毓秀所问皆能对答如流,应对自如,就连毓秀在话中设下略带试探的小陷阱,他也能举重若轻的化解,不留一丝痕迹。
毓秀心中暗自欢喜。
相比之下,舒雅就有些少言,大多数时候在一旁静静听二人你来我往。毓秀的目光时不时飘向舒雅,见她一脸心事,坐立不安,待续杯茶凉,她便开口对洛瑛道,“前朝动荡,各部人事皆有变动,紧缺人手,朕私心想让洛君入司部助手,但又觉得你少了在翰林院历练的机会十分可惜,不知洛君自以为如何?”
洛瑛起身拜道,“臣初入翰林院,所学所识尚浅,若陛下想调臣去司部,也请给臣留一年的经历时间。”
毓秀听了这话,难免有些失望,当下正是破口姜党之机,若能趁此时在各部安插人手,抢夺实权,自有益处。
然而对于一个官员的仕途之路,翰林院的确是一个更好更高的去处,也难怪洛瑛不愿轻易离去。
毓秀思索半晌,终于还是笑着点点头,“洛君人品出众,才华斐然,朕尊重你的选择,也相信你的判断,你既愿留在翰林院,也无所谓加以时限,待有一日你改变心意另做他谋,再与朕知会便是。”
洛瑛微微一笑,欣然应是。
毓秀点头道,“洛君可先自行离去,朕有几句话要对静雅说。”
洛瑛领旨起身,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舒雅,告退出殿。
毓秀屏退侍从,待殿中只剩她与舒雅二人,她便走上前对舒雅笑道,“静雅今日一直心神不宁,莫非有愁事烦恼?”
舒雅抬头看了一眼毓秀,欲起身行礼,却被毓秀压着肩膀按回座上。
毓秀在舒雅相邻的座位落座,笑道,“朕知道考取恩科并非静雅所愿,你也不在乎状元之名,但如今你既已做出选择,成为大熙之官,就要将前尘烦事尽数忘却,只看来事,只图明日。”
舒雅头也不抬应一声是。
毓秀握舒雅的手蓦然收紧,紧紧盯着她问一句,“静雅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亦或心存想说却不可说之事,但凡朕能为你做的,你尽管开口便是。”
舒雅手上一痛,抬头看了毓秀一眼,嘴巴开开合合,似有口难言,犹豫半晌,却只说一句,“除了尽早与家母家姐相见,臣别无所求。”
毓秀明知舒雅的心事与她嘴上说的话天差地别,却不点破,淡然一笑过后,又经不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放心,朕会尽快吩咐宗人府安排你与亲人见面,若你之后有话要同朕说,朕会一直等着你来。”
舒雅望着毓秀清明澄澈的一双眼,心中哀痛不已,半晌之后起身一拜,“陛下还有多人未召见,怎好因我一人耽搁。如今陛下身子贵重,万请保重龙体,不要劳心伤神,过多思虑。臣在宫外也会每日为陛下祝祷。”
无论舒雅如何隐藏情绪,这一句叮嘱到底出自真心,毓秀未得圆满,心中虽有失望,却仍感念舒雅对她的情谊。
并非人心不坚,只怪造化弄人,面对生死抉择与不得已的权衡取舍,过多奢求,本就是太过自私的表现。
毓秀随舒雅起身,执其手,亲自送她出殿,目送她下阶离去,才回殿召见二甲三甲进士。
众人分批入殿听训,毓秀在上首温言,“朕已与宰相府及吏部商议过,今科已入司的新官或留任不动,或酌情重做安排,各人的职位会根据诸位的殿试排名,入部意愿,个人资质与各部职缺汇总考量,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诸君又是否得偿所愿,都希望你们收心敛性,在新任上竭尽所能,尽显才华。”
一言既出,众人齐声应是。
毓秀目光略过众人,笑道,“各位才华出众,是我大熙的栋梁之才,你等初入官场,满腔热血抱负,前途无可限量。但在今后为官的漫长岁月里,你们除了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还要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与诱惑,和自己可能会被侵蚀、动摇、挫折的内心。每每迷失方向,忘记初衷之时,朕希望你们能记得今日朕对你们说的这一番话,以及你们对我做出的承诺。”
新官听毓秀话说的慷慨激昂,心中也被燃起一团热火,即便是才因姜党之事颇受波及的姜系新人,胸中也似有激荡,众人齐声同唱,“臣等谨记陛下教诲。”
毓秀点头道,“昨日之事,皆已过往,明日才是诸位要牢牢把握的前路,十年寒窗,圣贤之言犹在耳,半生仕途,不求流芳百世,但求无愧于心,朕寄望你等在官场结贤达,远奸佞,坚守清流底线,牢记人臣操守,不入派系,不涉党争,不慕名利,不图富贵,不问得失,不惧妖邪,在其位,谋其政,心系社稷家国,顾念百姓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