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奇看了一眼王育,又看了一眼赵才, 见他二人都趴在地上不说话, 只得哀叹一声道,“罪臣心知伪造信件, 陷害忠良罪无可赦, 推卸责任有违人臣本分, 却也想在皇上面前叫一句冤枉, 这一整件事, 林州道监察御史虽然都牵涉其中, 我等却是随波逐流, 身不由己。”
毓秀也知陈奇的罪名不如王育与赵才深重,可她在堂上却不能对其施以怜悯之心, “人活在世, 难免有身不由己,可如今你犯下如此大错, 岂是一句身不由己就能开脱的。天公大道,明辨是非曲直, 是你身为人臣舍命也不能舍弃的本心。舍不得财, 不能为义士, 舍不得命,不能为忠臣, 有一些事,是即便名利不保、禄位不保、性命不保也不能妥协退让之事,你只想到你的苦衷, 你受的逼迫,说到底,还是你够不上忠直二字的缘故。”
陈奇满心羞愧,一抬头看到毓秀脸上的无奈,程棉与迟朗一派凌然,懊恼不已,恨己不争。他与迟朗同期会试,如今一人高坐堂上,他却一朝踏错,已成阶下之囚。
“罪臣诉冤,并不单单是为了自己,林州案虽牵扯九名监察御史,我等所犯之事也有轻有重。”
“此话怎讲?”
“前年中秋前后,我等各自向都察院的几位堂官修书祝好,在诸位大人的回信中,吩咐我等不久将有差事吩咐,要我等唯林州两位司使大人马首是瞻。前年重阳,贺大人在设家宴,请一州官员齐聚和春园,布政使与按察使两位大人借机找上我九人。”
他说完这句就顿了一顿,恍惚想到那日宴上贺枚淡然低调的风度,一时间满心伤感。
迟朗皱起眉头,在上催促一句,“在此之前,布政使与按察使与你九人可有交往?”
“只是泛泛之交。”
赵才为脱罪,在一旁也想插话,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
迟朗看了一眼赵才,见他欲言又止,就又向陈奇问道,“之后如何?”
陈奇低头回道,“重阳宴后,按察使与布政使两位大人将我九人召到府中密谈。”
迟朗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姜壖,“密谈何事?”
陈奇犹豫了一下,叩首道,“二位大人密召我九人时,言辞十分隐晦,只说林州有一县丞人品败劣,来日查实,要我等上表弹劾。”
“他二人可说明那县丞是谁?”
陈奇叩首道,“并未说明。”
迟朗见陈奇吞吞吐吐,不肯尽言,心里就有些不耐烦,问话的语气也更凌厉,“之后又如何?”
陈奇看了赵才与王育一眼,“两位大人就召王育与赵才密谈,我等各自散了,并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毓秀一早已经知道陷害崔勤是王育主控推动,如今得了陈奇的证词,自然也不能再绕开王育,她望着下首跪着的三人,并没有马上开口讯问王赵二人,而是笑着问陈奇,“你以为布政使与按察使为何独留王育与赵才?”
陈奇抬头看了一眼毓秀,吓得马上又低下头,吞吐半晌才说一句,“罪臣不敢妄言。”
“要是朕执意要你猜一猜呢?”
陈奇不必挖空心思揣摩圣意,也猜到毓秀想要他回什么,就顺着她的话回一句,“王御史是左都御史关凛大人的心腹,赵才是右都御史韩希大人的心腹,林州道监察御史暗下已有默契,凡事以王育大人马首是瞻,按察使与布政使想必是因此才独留他二人密谈。”
毓秀冷笑两声,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洛珅与洛珺,对下首道,“各部各司党政门派之说,朕从前也略有耳闻,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且不说林州按察使与布政使因王育是关凛门生,就将陷害崔勤之事交由他一手操控,让朕心惊心寒的是陈奇说的那一句只因王育是关凛心腹,林州道监察御史就事事以他马首是瞻。御史如此作为,如何行监察之职,都察院歪风邪气,要有劳两位洛大人肃清整治。”
洛珅与洛珺起身对毓秀一拜,“臣等必鞠躬尽瘁,竭尽所能。”
毓秀笑着叫二人免礼,转而对堂下跪着的王育与赵才二人道,“陈奇方才所述可是真?”
赵才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回话的时机,忙叩首道,“回皇上,却有此事。”
毓秀无声冷笑,“李秋和肖桐留你二人说了什么?”
赵才看了一眼趴在地上装死的王育,“重阳宴后,是两位司使第一次召见我与王育,两位大人只说那个罪行劣迹的县丞是乐平县的崔勤。”
迟朗见毓秀不说话,就替她问一句,“除了崔勤的名字,他们可还说了其他?”
赵才想了想,回话道,“罪臣记得,李秋大人特别问了我与王育一句话,说的是崔勤是礼部尚书崔缙大人的族亲,也算大有来头,问我二人是否不畏权贵,上书弹劾?”
毓秀默然望着赵才,还是没有开口。
迟朗便问赵才道,“依你看来,李秋说这话,是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心?”
还不等赵才回话,姜壖就在一旁冷笑道,“尚书大人问这话是否有诱供之嫌,且不说这堂下跪着的三个罪人说的是否属实,就算林州按察使与林州布政使当真召见过林州道监察御史,督促其检查之职,也不会是出于私心。”
迟朗也冷笑,“皇上怎知按察使与布政使两位大人并非出于私心?”
姜壖怎会屈尊与迟朗理论,便对何泽使个眼色,何泽在一旁笑道,“尚书大人这话问的奇怪,按察使与布政使两位大人皆是一州要员,必定是听说了乐平县令的种种劣迹,勒令林州道监察御史行使监察弹劾之职,不负皇上嘱托。”
迟朗一皱眉头,“天官这话才说的奇怪,何为按察使与布政使得到消息?是两位司使有耳目查出乐平县丞口碑不佳,还是有民众上访举证。若无明证,如何查实,若不查实,怎能鼓动言官贸然弹劾,若非出于私心,按察使与布政使身为一州要员,掌一州刑名民生,怎会如此不谨慎?”
何泽笑道,“若两位大人手握真凭实据,必会按律办案,想来是崔勤太过狡猾,虽有劣迹,却不曾露出把柄让人与人,两位大人只能请监察御史从旁协查,以弹劾上表以达圣听。”
迟朗才要反唇相讥,就被毓秀抬手打断,毓秀冷笑着看了何泽半晌,开口道,“天官若执意这么说,朕难免要怀疑你强词夺理。”
何泽一皱眉头,又马上露出一个笑容,“请皇上赐教。”
毓秀冷笑道,“一国之所以有律法,是要国人循规蹈矩,按律行事。若我西琳的官员办案不讲证据,只凭道听途说和莫须有的传言,那还要大熙律做什么?”
何泽赔笑道,“皇上所言极是。皇上高居庙堂之上,却不知地方办事的难处,有些官员为求恶有恶报,善有善果,也会权宜行事,为不负皇上嘱托,偶尔游走于规律之外,譬如刑部尚书迟朗大人偶尔会采用一些别致的问案方式,为的是替皇上得到的满意的结果,臣以为,林州那两位大人抱着的也是同样的初衷。”
毓秀自然不会替迟朗辩解,只笑着看了他一眼,等他自己来说。
迟朗一派淡然,面上虽笑,眼神却凌厉非常,“天官指责我问案不依律法,可有真凭实据,当堂诬陷,诽谤一部长官,是何等严重的罪名,天官不会不知道?”
何泽摸了摸胡子,眼睛笑的弯弯的,“我只是随口一说,迟大人为何恼怒如此?昨夜夜审你是如何诱得这三人口供的,恐怕不敢当堂言明?”
迟朗微微笑道,“刑审问案是我刑部机密,怎会当堂公之于众?天官明知我不能透露,却以此为饵,是否别有用心?”
何泽才要回话,毓秀就在上首笑道,“问的是林州案,说的官员无证越权之事,怎么协审与听审的两部堂官当堂争执?天官暗示迟朗当差中有逾矩,可拿出明证,由朕亲自问他的罪,若拿不出明证,须谨言慎行,不可污蔑忠良。”
何泽听毓秀用了“污蔑”二字,哪里还敢多言,惭笑着摇摇头,“皇上教训的是。”
毓秀笑道,“陈奇赵才都指认李秋与肖桐是策划指使林州案之人,王育你有什么话说?”
王育被毓秀点到头上,哪里还敢装死,只得撑着身子说一句,“他二人说的句句属实。”
毓秀见王育瑟瑟发抖,就命人端了一杯水给他喝,“你不要害怕,从实招来,朕会酌情宽恕你的罪名。”
王育哪里喝得下水,一碗撒了半碗,伏在地上对毓秀叩首道,“罪臣叩谢皇上隆恩,罪臣身为御史,有负圣心,罪该万死,今必尽言赎罪,明是非黑白,正天下视听,助冤屈之人平反,揭阴险小人面目,请皇上宽恕罪臣的家人,来日论罪惩处时,不要牵连罪臣的宗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