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扑扑的马车直接进了宜人坊钱宅的大门方才停了下来。
莲王从马车上下来,却先一愣,转头问董一:“钱家不是只有钟郎一位?怎么,我似乎听见了郎朗读书的声音?”
“哦。那是萧家小公子萧韵。”董一回头指一指西南楼:“小郎锁了他在楼上读书。”
萧家的小公子,被钟幻锁在钱家,读书?!
莲王满面茫然。
可董一木着一张脸,也让人没法细问,只得先去见钟幻。
钟幻已经洗了澡换了衣裳,懒懒散散地倚在罗汉床上翻看书册。
看着他那八风不动的姿势、宠辱不惊的表情和你奈我何的眼神,莲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要跟这厮兜圈子,兜不过他的!
大方坐下,索性开门见山:“钟郎既然有意告诉我牡丹消息的来源,不妨也就请直说,那位老妇人,究竟是什么人?”
钟幻手里装样子的书册顿时被抛到了一边,哈哈大笑,坐直了身子,赞许地看一看莲王,平铺直叙、尽情相告:“那是宁王爷私生儿子的乳娘。”
什么!?
宁王叔有儿子!?
乳娘还被人杀了!?
那那个孩子呢!?
宁王叔知道吗?!
还有,婶娘和牡丹知道吗?
离珠,太后,陛下……
莲王越想脸色越难看,只三四息间,汗水已经湿透了整个后背!
“钟郎说那老妇人是被人一刀杀死的,而死的地方,就在朱家别庄附近?”
莲王终于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和理智。
钟幻缓缓颔首:“然而此事,应该与朱家无关。毕竟以朱蛮的脑袋瓜,做不出这么傻的事情来。这是栽赃。”
莲王只觉得脑子里已经成了团的乱麻再度被狠命地搅了一搅:“朱家在京城,有仇人?”
“我啊!”钟幻笑着回手指指自己:“钱朱两家争夺京城商界的头把交椅,我去陷害他,多合适的理由。”
莲王揉了揉额角,长长吁了一口气。
外头阿听见个空子,端了一个托盘进来,大肚长颈的玻璃瓶里,装了大半瓶血一般的红葡萄酒,两只玻璃樽,一小桶敲了小块的冰,并一碟葡萄干、一碟烤腰果、一小筐鲜草莓。
给莲王和钟幻各自倒了酒、放了冰块,又将草莓放和葡萄干放在莲王跟前,将腰果放在钟幻跟前,这才垂眸退下,再度关紧了门。
“而钟郎又是离珠的师兄,离珠必是秉着太后和皇上的意思。所以,这就成了我南家内斗,不,成了陛下戕害宗亲的证据……”
莲王一杯清冷醇香的葡萄美酒下肚,思路逐渐清晰。
“宁王妃已经不能再孕,宁王爷这个节骨眼儿上,也不可能再去弄个女人生孩子。所以宁王的这个私生子,只要摆上了明面,就等于陛下摁住了宁王的喉咙。陛下没有必要杀掉乳娘,甚至需要留着乳娘来证实这个孩子的身份。”
钟幻闲话家常一般说着,手里的纨扇轻轻地在罗汉床上敲着,脸却朝着屋顶,出神地看着那大片大片的承尘。
“此人,既想要挑拨钱朱两家相斗,又想挑拨宁王对陛下生出反心……是韩震!”
莲王眼睛大亮,啪地一掌拍在了桌案上。
钟幻高高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嗤笑:“前阵子严老头儿中毒,也有人说是韩家干的。我发现呐,这天下的坏事,有九成九都是韩震干的,还剩的那些,也都是韩震的爪牙揣度着他的意思做的。”
莲王脸上顿时一红。
“算啦!”
钟幻笑着摆了摆纨扇,摇头表示不想再议:“我等只是布衣,与朝廷之事丝毫无涉。便是我家那个师妹,号称是郡主,一二年间嫁了人,也就跟政事无关了。
“这件事,关系着朝局天下,关系着亿万生民,更关系着你皇家血脉,既混淆不得,也流落不得。既然息王爷想要撇清避嫌,那就只得请莲王殿下多多费心了。”
这是最光明正大、最恳切中肯的话。
莲王肃然起身,双手拱起,恭恭敬敬地朝钟幻行了一礼:“钟郎高义!此事是我南家家务事,也是大夏重大事。若无钟郎相告,朝廷上下做事,无异于盲人摸象了!”
这是在代表朝廷、南家,感谢自己。
钟幻看着莲王,越看越觉得:是好看,真顺眼,尤其是这双眸子,清正直率,简直是最近见过的最出色的一双男子眼目!
便也站了起来,认真地还了一个长揖:
“君子虽然不愿意被人欺之以方,但还是本性难改,会做一辈子的君子。这是千古浩然之风,令人钦敬。”
站在门外的董一听得眉骨轻跳。
这大概是从他见到小郎的那天起,小郎给出的,对男子郎君们的,一个最高评价了罢?!
看来小郎,极是欣赏莲王啊!
莲王自然也是激动不已,当即便与钟幻推杯换盏,倾心长谈。直把一整瓶葡萄就都喝光了,才又由董一用不起眼的马车送了回去。
番梅接了两颊微红的莲王回了房,不由得诧异起来:“您可少见在外头喝成这样?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莲王哈哈地笑,将钟幻对自己的评价说了,一声长叹,倒在榻上,双目炯炯,吟道:“平生一知己,瓣行无愧色!”
“我看啊,这个还是得分人。”番梅促狭地看着他打趣:“若这知郡王的竟是韩家三郎,想必您恨不得自己不入他的眼呢!”
莲王一滞,随即哈哈大笑。
“也就是钟郎,一身的魏晋倜傥嗖嗖地从骨头缝子里往外冒。有他这样配得上的人给王爷您当知己,您才能这般高兴罢?”
番梅一边说,一边利落地走来走去给莲王换了衣衫,散了长发,捧了清茶上来给他醒酒。
莲王却连连笑着摇头:“这样良宵,又有美人解语,我饮得哪门子的茶?来来来,再拿酒来!”
当夜,番梅留宿莲王卧室。
翌日,凤王妃高高兴兴地给佟守端府上一口气送了四匣子新制香粉,说是“答谢之礼”。
佟守端看着那香粉懵了许久,眼睛方亮了起来:“怎么?王爷真的把番梅收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