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开拔前一天,沐弘在王将军和百名士兵的护送下,启程前往邺城。秋天结束,冬季来临,空中铅云低垂,遍地枯黄,山川树林满目萧索。
沐弘身穿白色锦袍,外套貂皮坎肩,脚蹬鹿皮靴子,腰挎宝刀,骑一匹纯白色高头大马,貂帽上还摇晃着两根亮丽的锦鸡尾羽。这一阵子他吃得好睡得好,长胖了不少,皮色红润,眼中有光,可谓面如满月,目似秋水,配上这一身装束和坐骑,完全是一个鲜卑贵族子弟的模样。
慕容麟依依不舍,送了一程又一程,登上一座山岗,沐弘劝他止步。
“赵王请回吧,再送下去就要进邺城了。”
“你在邺城好好玩一玩,短则半月,长则一月,我拿下博陵郡就回去看你。”
“老百姓是无辜的,你不要屠城,尽量减少伤亡。”沐弘谆谆嘱咐。
“行,就听你的。”慕容麟目不转瞬地注视着他,“等我回去,就帮你找一个大家闺秀,温柔娴淑,貌美如花,风风光光办一场婚礼。我想好两个人选,辽西王的女儿刚满十四岁,虽不及公主美貌,但……”
“以后再说吧。”沐弘截住。
“你见了保管喜欢……”
“赵王,我有两句话请你记住。”沐弘犹豫了一路,想到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现在不说就没机会说了。慕容麟性情偏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硬生生把他扣留了十几天。然而这个世界真心对他好的人,寥寥无几,沐弘也就原谅了他。
“你说,我都记着。”
“一是要防范北方的拓跋家族。第二,”沐弘凑近他耳朵,“不要篡位,你若有此意,会死得很惨。”
“呵呵,这个么……”慕容麟干笑了两声,“我有了你,什么都不要。”
沐弘知道他没有往心里去,但也只能言尽于此。
邯郸离邺城不远,放马奔驰,傍晚时分就到了邺城郊外。
沐弘对王将军说:“前线需要人手,你带人回去吧,我自己进城。”
“那可不行。”王将军大摇其头,“王爷命末将照顾好大人,末将不敢擅离。”
“你把我当囚犯呢?”沐弘沉下脸。
“末将不敢。”王将军仍是一副笑脸,“等把大人交到皇上手里,末将才算完成任务。”
这个人就像块牛皮糖,粘在身上撕不下来,沐弘无奈,只能在人马的簇拥下进入邺城。暮霭沉沉,紫金大街上华灯闪耀,熙熙攘攘,两边的酒楼妓馆灯火辉煌,丝竹声、迎客声、嘻闹声不绝于耳。这幕景象和十五年前并无两样,却已是物是人非。
“我们这是上哪儿去?”沐弘问。
“去赵王府邸。”王将军答道,“王爷统兵在外,他的家小都住在城里。”
“这不合适吧。找个客栈落脚就是了。”沐弘拒绝,若进了赵王府,无数双眼睛盯着,不方便出走。
“大人不去王府也行。”王将军笑道,“赵王估计到了,预先在王府旁给您买了一所宅院,各色用品准备齐全,仆人们都候着呢。”
沐弘只能说:“赵王考虑周到。”
王将军趁机为慕容麟说好话,“怎么不是,赵王待大人那是掏心掏肺的好。”
沐弘本想上街逛逛,不料第二天上午宫里就来人宣召,把他带进皇宫。
慕容垂在一座偏殿里接见沐弘。以前他给沐弘留下的是平易近人的印象,如今当了皇帝,和蔼中带着当权者特有的威严。
“沐卿是从长安过来的吗?长安现在是什么情况?”
“启禀皇上,年初草民就逃离了长安,在洛阳住了一段时间。长安的情况草民全然不知。”沐弘斟酌着词语,省略了大量情节。
“君子不立危墙。沐卿一向有先见之明。”慕容垂微微笑着,“你离开长安,没去见慕容冲么?”
沐弘背上滚过一道寒流,慕容麟在征战途中还想到派斥候去长安打探情报,慕容垂会想不到吗?慕容冲的军队里肯定安插着他的眼线。
“草民在慕容冲那里呆了三个月,与他手下合不来,呆不下去了,只能带着公主离开,去往洛阳。”
“公主?你是指慕容王妃?她怎么出宫的?”
沐弘猜不透慕容垂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试探,如实回答:“是天王陛下的旨令,放公主出宫。”
慕容垂长叹一声:“陛下的度量无人能及。”
“是啊。”沐弘附和,心想,度量大有什么用呢,赐给你天大的恩惠,你却趁他有难的时候背叛他。好人当不得。
“公主何在?”慕容垂问。
“听闻天王遇害的消息,公主悲痛欲绝,在洛阳出家为尼。”
慕容垂沉默片刻,老脸上流露伤感,叹道:“公主有情有义,令人钦佩。”
沐弘心想,比起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人是强多了。
慕容垂转换话题:“赵王上疏推荐沐卿出任太史令一职,朕已允准。”
“谢皇上。”沐弘起身行礼,把戏做足。
“昔日沐卿救朕于危难,大恩大德铭记在心。”
“皇上圣明,得上天庇佑,微臣不敢居功。”沐弘恭谨地回应,心说,你还是忘了的好。
慕容垂满意地笑了笑,“沐卿出仕燕国,为朕做事,朕不会亏待你。”
沐弘只能称谢,说道:“皇上复兴燕国,万民欢庆,微臣敢不效力?”
慕容垂大喜,笑道:“我大燕自文明帝算起,立国三十三年,被秦国中断了十五年,在朕手中复兴。如今秦国衰败,中原大乱,朕不仅要收复燕国旧地,还要开疆拓土,把中原大地全都收进我大燕疆域。沐卿,你说朕做得到吗?”
沐弘看着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虽然意气风发,却难掩衰老。
“沐卿……”慕容垂没有等到称颂,颇感意外。
“人生七十古来稀,皇上今年高寿几何?”沐弘本可以乘势颂扬一番,但他讲惯了实话,不说出来不舒服。况且慕容垂称得上英明睿智,阿谀奉承的话不见得就能糊弄到他。
慕容垂不以为忤,慷慨道:“朕是没几年可活的了,但朕的儿子们骁勇善战,定能继承朕的遗志。”
沐弘不言语。
“沐卿,你觉得呢?”慕容垂逼着他表态。
“太子暗弱。”沐弘直截了当地说。
暗是愚蠢,是非不分,弱是能力不强,压不住那些如狼似虎的宗室,更不用说北魏雄才大略的拓跋珪。
慕容垂像是被闪电劈中,脸都黑了,半晌才叹道:“朕也有此担心,宝儿性格柔弱,在承平年代是个仁善之主,幸好他的几个弟弟可以辅佐他。”
在父母眼里自己的儿子总是好的,软弱也能看作仁善。沐弘只能附和:“皇上说的是。”
“朕有什么办法……”慕容垂昏花的老眼里滚下浊泪,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如果令儿活着的话,朕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可恨王猛,把朕最优秀的儿子给害死了……”
慕容令,这个很多年没有被提起的名字,仿佛一支利箭,从遥远的往昔飞来,射在沐弘心坎上,痛彻心扉。
回到宅院,吏部的任命跟着送达,随之而来的还有宫里送来的大量赏赐,不外是金银珠玉之类。沐弘随手拿了两件送给王将军,打发他回前线。王将军见他接受了官职和封赏,放下心来,带着人马回去向慕容麟汇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