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高台上的风比平地上大得多,呼啸着穿过回廊,风声犹如恶鬼的嚎叫。
沐弘站在寝殿外,把门敲了又敲,呼唤了好一会,没有得到回应。
那个寒冷的冬夜,在后宫某个未知的宫殿里,天王拿出木头傀儡给男孩表演。多少珍宝没能使之动容,在拙劣的戏法前,男孩却展颜一笑。这不合时宜的笑颜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木头傀儡也成为他不可触碰的痛点,是他噩梦的诱因。
寝殿的门并没有闩住,没有主人的允许,侍者不敢进入。担心他的安危,沐弘轻轻推开门,一只手挡在前面,以防里面有物品飞出来。
殿内光线昏暗,悄无声息。沐弘找了一圈,床上没人,下垂的帷幕一层层翻了个遍,还是没有,最后在衣柜挡住的墙角里发现了他,脑袋埋在膝盖之间,缩成小小的一团。
“小王爷……”沐弘摸了摸他的头。
“走开……”慕容冲声音沉闷,身体还在颤抖。
沐弘靠墙坐下,等待他平静下来。隐秘的耻辱,只有知情者才能分担痛苦。
“小王爷,都过去了,别难过了……”沐弘试着安慰。
“我恨他……”
“嗯……”
“他夺走了我的一切,我恨他……”
“嗯,我们离开他,离开这里……”
“可我不能……”
沐弘轻抚他的背,瘦削的肩膀,单薄的蝴蝶骨,这个身体还没长成,就要承担山一样的重负。
“一定有办法的,我来想办法……”
“我不能走。”少年抬起头,坚定地说。他脸上的妆被泪水弄糊了,眼帘下一圈黑色,活像只熊猫。
沐弘出去让人送来热水面巾,自己端进殿内,给他洗脸洗手。清洗干净的肌肤光洁紧绷,在暗处闪耀着微光。沐弘觉得化妆真是多余,他的素颜才是最美的。
外面飞起大雪,天光黯淡,似乎已经入夜,沐弘点起蜡烛,劝道:“今晚早点休息吧。如果陛下前来,就让叶玄挡驾,说身体不适。”
“不。”少年已恢复镇定,站起身拉直衣袍,大步走出寝殿。
偏殿里多了两名太医,王洛的伤口已经包扎起来,头上裹着白色的绷带,见慕容冲进来,忙起身恭候,低着头,偷偷窥视他的脸色。
“主人身体怎样了?”叶玄问,“太医等在这里,是否让他们请个脉?”
“不用,我没事。”慕容冲拒绝,叫了一声王洛,“帮我重新上妆。”
“遵命。”王洛连忙跟过去,像条重回主人身边的弃犬,兴奋得满面红光,只差摇尾巴了。
沐弘无语。等两人走了,他命叶玄赶忙把那一箱东西给毁了。
“面人儿捣碎埋了,木头傀儡烧了。等一下……”他把慕容冲的傀儡取出来,塞进怀里,“快去办,务必消灭干净,一点渣都不能留。”
下过几场雪,就进入了年节。沐弘去看公主时,见路边腊梅开放,就折了一枝带去。
摩诘堂只适合避暑,入秋后公主就搬进了披香殿。殿外是一片梅林,花满枝头,幽香萦绕。沐弘手持梅枝进殿,发现自己多此一举。
公主出来迎接,笑意盈盈,接过梅枝插在一个白瓷花瓶里,放在案桌上。沐弘站在桌边,看着公主在纸上写下两句诗: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沐弘赞道:“王维的这首诗倒是应景。”
公主叹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唉,故乡是回不去了。”
沐弘宽慰:“倒也未必。公主若想念邺城,等下次陛下巡幸时,求他带你一起去。”
公主摇头:“那边已经没有认识的人了,回去做什么?我怀念的只是在邺城度过的那段时光。现在你和阿弟,我们三人都在一起,我就很满足了,哪里都不想去。”
说话间,慕容冲走进来。他披着一条大红猩猩毡斗篷,兜帽上一圈貂皮,围着他的脸庞,雪肤花貌,看上去就像一个绝色美女。
沐弘一下没反应过来。公主迎上去,亲手给他解下斗篷。
慕容冲里面穿着一身白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如玉树临风。几天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点。这对姐弟站在一起,沐弘看得目眩神迷,公主的美宛如氤氲的花香,令人沉醉,而慕容冲的美有如一把锋利的宝刀,轻易就能劈开胸膛,戳进人心坎里。
“我得了一件新衣服,穿来给阿姊瞧瞧。”慕容冲说。
“好呀。”
慕容冲解开白袍,露出里面一件明黄色衣袍,云绣龙纹,奢华艳丽。
“这……”两人大惊。
公主着急:“快脱下来,你这是僭越。”
“陛下赐我的,有何不可?”慕容冲歪着头,得意地说:“陛下做了两件一模一样的袍子,自己穿一件,另一件给了我。”
沐弘说:“你俩穿起情侣装来了,陛下真会玩。”
“你就不能安分一点。”公主劝道,“被人看到,又要兴起风波。”
“怕什么?总有人想要找我的茬,让他们找好了。”慕容冲冷笑,“过两天,我要陪陛下同上北阙,接受万民景仰。”
“啊?”两人再度惊诧。
天王登上北阙,与民同乐,是年节里的保留节目。百姓一年一度目睹天王真容,顶礼膜拜,欢声雷动。陪伴天王登临的一般都是太后、王后、宗室王公和朝廷重臣,典礼仪式及其隆重。慕容冲只是个没有名分的男宠,天王就算带上整个后宫也轮不到他。
“阿弟,你这是何苦呢?”
“怎么?我就见不得人么?”慕容冲挑起眉稍。
“不是……只怕又是满城流言蜚语……”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看到陛下对我的宠爱。”慕容冲伸展双臂,转了一圈,衣袍飞扬,金光闪耀,“只要陛下宠着我,谁都不能把我怎么样。”
“阿弟,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什么意思?”
“你长大了,怎么能一直留在陛下身边?”
“所以你就劝说陛下把我赶走?”慕容冲逼到公主面前,“陛下听你的吗?好啊,我想方设法抓住陛下的心,你不帮忙,反而在背后捅刀子。”
“我是为你着想……”
“为我着想?”慕容冲尖声冷笑,“你是在嫉妒我吧?嫉妒我得到陛下的专宠,你却得不到……”
“不是这样……”公主脸色发白,珠泪滑落。
沐弘叫道:“小王爷,你怎么能对公主说出这种话来。”
慕容冲用手指点着两人,倒竖双眉,“你俩听着,不要来坏我的事,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斗篷也不穿,气冲冲地走了。
这家伙失心疯了么。沐弘茫然失措,他跑来就是为了炫耀、警告、羞辱最关心他的亲人?怎么变成这样?
“公主你别难过,我去劝他……”
公主拭着眼泪,黯然道:“阿弟过年就十六岁了,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一直呆在宫里怎么行?陛下在这个时候已经有儿子了。”
“公主劝过陛下了,陛下怎么说?”
“陛下很生气,把我训斥了一顿,然后就再没来过。”
“这……陛下太自私了……公主不要着急,待微臣想想办法……”
“沐弘,你不要去捋虎须……”
“听说王丞相也劝谏过多次,陛下不肯接受……”沐弘无奈。苻坚对王猛一向言听计从,偏偏在这件事上毫不动摇。
“阿弟这一年来变化很大……”公主怔怔地望着慕容冲离去的方向,“只怕已回不到从前……他不该入宫的,是我无能,没有保护好他……”
“怎么能怪公主呢……”沐弘叹道,要怪也要怪苻坚那个大YIN棍。
“沐弘,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行。”
公主脸红起来,半晌没有说话。
“公主只管差遣,微臣定当尽心竭力。”
“帮我找一个药方,服用后不会怀孕生孩子。”公主的声音细如蚊呐。
“这……”
“陛下已经有很多子嗣了,没必要再为他增添。”公主神情坚决。
沐弘沉默。公主到了可以生育的年龄,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可以保住妃位,也能有人陪伴她寂寞的宫廷生活。但是,淝水之战离现在只有八年时间,苻坚失败后,秦国分裂,群雄并起,中原大地陷入战火,他自己不久也死于非命。公主带着年幼的孩子逃难,应该会吃很多苦,也不一定能保得住。倘若孩子生得美貌,只怕慕容冲的悲剧又会重演。与其这样,还不如孤身一人,倒是干干净净,了无牵挂。
“若公主下了决心,微臣遵命便是。”
“我不恨陛下灭了燕国,我只恨他毁了阿弟。”公主叹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