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郁闷了好几天,毕竟不放心把慕容冲交给王洛,沐弘还是时不时地跑上柏梁台探望。再次遇到王洛时,不免有些尴尬,王洛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满脸堆笑,行礼请安献殷勤,这份涵养功夫沐弘自叹不如。
慕容冲一天比一天美,妆扮过的面容精致无瑕;精心搭配的服饰突显修长挺拔的身姿;对着镜子反复练习过的动作表情,一颦一笑,坐卧行走如同一幅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王洛对他的仪态举止也实行严格要求,当然是以温言劝说的方式:
“席地而坐时,您的两条腿可不能分这么开哦,很粗俗的。”
“休息一下不行吗?”
“休息的时候也不能放松要求。并拢一点,很好,这样就优雅多了。”
沐弘在旁边翻了个白眼。
“哎呀,凤卿大人,您怎么啃起瓜皮来了?下巴汁水淋漓,活像个扛粗活的穷汉。”
“陛下说这样很可爱呢。”
“小孩子这么吃瓜是可爱,但您已经长大了呀。让奴婢来给您把瓜肉挖出来,切成小块。”
王洛奉上一盘切好的瓜肉,递上银刀银叉,坐在一旁看着他吃,眼神痴迷陶醉。
沐弘深深皱起眉头。
傍晚,两人告辞退出,路上沐弘再次质问王洛: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奴婢帮助凤卿大人变得更美更好,来稳固陛下的宠爱。”王洛微笑着回答。
“你就能借此往上爬?”
王洛摇头:“奴婢只是个优伶,能够进宫侍奉陛下已是三生有幸,不再有其他念头。”
“你既然不想升官发财,为何要帮助凤卿?”
“那时因为奴婢深深地爱慕着凤卿大人啊。”
沐弘只有呵呵。
“大人一定觉得奴婢可笑。”王洛叹道:“奴婢也是没办法。”
“什么叫没办法?”
“凤卿大人太美了。在洛阳行宫奴婢第一次见到凤卿大人,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这么美丽的人儿,感动得流泪。那时奴婢就想亲近凤卿大人,但是没有宣召,奴婢不能随意出入后宫,直到凤卿大人搬到柏梁台上,才得以侍奉左右。”
“你只是看上他的皮相。”沐弘不屑。
“这样的人间绝色,即使皮相,也是无比珍贵的。世上的美有两种,一种是上天创造出来的,另一种是人制造出来的。比如凤卿大人,就属于上天的恩赐,而这座柏梁台则是人工的巅峰之作。”
这时他俩已走出大殿,王洛转身,展开双臂:“奴婢随陛下第一次登上柏梁台,望见披着霞光的宫阙,宛如仙境,感动得流泪。”
“看到美人要流泪,看到宫殿也要流泪,怎么有你这种男人?”沐弘纳闷。
“奴婢泪点低,只要见到美好的事物,心里感动,眼泪就出来了。”王洛脸红了红,“奴婢独自在外面站了很久,看着夕阳沉没,皓月东升,把表演节目都给忘了,幸好陛下宽宏,没有追究。”
沐弘心说:陛下左拥右抱,迷醉得晕晕乎乎,哪里还想得到你?
“夜色里的宫阙,裹着银辉,仿佛琼楼玉宇,不胜清寒。有生之年,亲眼见到这么美的造物,不枉此生。”王洛还在感叹。
“熊邈若听到你这番话,会很受用的。”
“奴婢已经向将作丞大人表达了崇敬之意。熊大人感慨说,心中多年的构想终于变成现实,此生无憾了。奴婢听到这句话,领悟了人生的意义。”
“人生的意义?”沐弘没想到一个优伶居然谈论起哲学问题来。
“是啊,人来世间走一遭,是为了什么呢?”王洛自问自答,“奴婢自幼父母双亡,吃尽苦楚,好不容易活下来,被师傅收养,跟他四处流浪,卖艺糊口。有一年来到长安,年节里陛下亲临北阙,与百姓同乐,命民间艺人献技。那时我十八岁,以舞乐拔得头筹,得陛下钦点,成为宫廷侍奉。十多年来,我不断磨炼技艺,却总也达不到最高的境界,自知能力有限,愧对陛下的恩典。凤卿大人天生丽质,上天一定是亲手雕琢过才把他放到人间来的。见到他,我才明白我的使命:我就是来打磨这块美玉,去掉瑕疵,让他绽放出最美的光华,以此献给陛下。”
“献给陛下?”
“是啊,陛下是中原之主,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属于陛下。熊邈为陛下营造出最美的宫殿,我为陛下培养出最美的人儿。”
沐弘听得一头雾水:“人和宫殿又不是同一回事,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人和宫殿是不相同,但是从美学的角度来说是一样的,他们都是美的载体,呈现出无与伦比的美感,令人陶醉……”
沐弘愣了半晌,仍然无法理解。有时人与人就像隔了道宽阔的鸿沟,彼此间无法跨越。看着王洛狂热的神态,沐弘只能把他当成一个疯子。
“追求极致的美,这就是我的人生意义。”王洛最后总结。
“疯子。”沐弘丢下两个字,转身就走。
王洛在后面紧跟,“有人追求权力,有人追求金钱,奴婢只追求美,并不为过。”
沐弘想了想,居然反驳不了。
“奴婢本以为沐大人是能够理解的。”
“为什么?”
“大人跟随凤卿这么多年,即使他落难也不离不弃,为他挡箭,为他闯宫,豁出性命保护他,这不是忠心耿耿就能做到的。大人一定是被凤卿的美所打动,深深地爱上了他。”
沐弘心中剧烈震荡,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淡淡说道:“并非如此。他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哦不,来到燕国皇宫第一个接触到的人。”
在湍急的河流中抱住那个小小的身体,奋力把他托出水面,那一刻或许就已决定了两人之间难以割舍的羁绊。
“你痴迷于他的外表,但我却情愿他没有这样的美貌,丑一点才好,他就不会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沐弘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至于你,”他警告:“给我收敛一点,倘若你敢引诱他做什么出格的事来,我决不会轻饶。”
此后,两人相遇不再搭话,王洛恭敬行礼,然后就像见到猫的老鼠,能躲则躲。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虽为同一人而来,却各怀心思,各有目的,没有共同语言。
天气变冷,云层加厚,空中零零星星飘下雪片。宿舍里被火炉烤得暖融融的,沐弘午睡起来,推窗望了望,不打算出门,盘算着晚饭就让郝乐叫个外卖。
门上“笃笃”地响起来,声音不大却显得急促。
“谁呀?”沐弘开门,见一个宦官站在门口,是叶玄的手下。
“沐大人,柏梁台出事了,叶总管派奴婢过来找您。”宦官焦急地禀道。
“什么事?”沐弘心头一慌,但想到叶玄自己不出马,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主人把王伶官给打了。”
“怎么回事?”沐弘差点说打得好。
“奴婢不清楚。王伶官满头是血,主人把自己关在寝殿里。叶总管叫不应,担心出事,想麻烦大人去一趟。”
沐弘二话不说,穿上外袍,直奔柏梁台。
王洛用白布按着脑袋,哭丧着脸坐在窗边,头上的血已经洗掉。
沐弘扒开布瞧了一眼,额头上的裂口有一指宽,还在冒血。
“叫太医来处理吧,伤口长,要缝针了。”
“凤卿大人好狠的心,把奴婢毁了容,还怎么留在宫里……”王洛呜呜咽咽,泪流满面,活像条被抛弃的老狗。
“为啥打你?”
王洛指了指旁边一只木头箱子,“奴婢在库房里翻到这箱东西,觉得有趣,拿出来给凤卿大人玩儿,哪知他一看到就变了脸色,勃然大怒,抓起一件砸在奴婢脑门上……”
沐弘看那箱子里,横七竖八躺着一堆彩色的面人儿,很像他在邺城街头给慕容冲买的那些。隔了这么多年,面团干裂,面人的头颅四肢纷纷散落开来,乱成一团。面人旁边还有几个木头傀儡,看形状和面人很相似,可能就是照着面人儿做的。
这一箱东西沐弘以前从没见过,也没见慕容冲玩过,兴许是压在凤凰殿仓库里,无人问津,搬家时一并搬上了柏梁台。
沐弘拿起一个木头傀儡,翩翩少年头戴金冠身穿白袍,姿容秀丽有几分像慕容冲;他又拿起一个,这是个威严的君王,头戴冠冕身穿龙袍,一张脸居然像……天王。
那个冰冷绝望的冬夜扑面而来,把他兜头罩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