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大人为了达到目的,从不顾及无辜者的性命啊。”
“为大局着想,个体的生死无足轻重。”
“是啊,皇室宗亲在太尉大人看来都可以舍弃,何况是外族的两个孩子。”
“什么意思?”李威神色一凛。
“东海公苻法被太后下旨处死,背后的人就是你吧。”
“苻法?”李威惊得弹跳起来,毛毯滑到床下,“十七年前的旧事,你翻出来做什么?”
“顺带想起来。”沐弘起身把毛毯捡起来,盖在李威腿上,“太后一介女流,从不干政,她能狠下心来杀死名义上的儿子,一定有人支持她,给她决心和力量。”
“你是苻法的什么人?”李威紧张地瞪着他。
“我和苻法素昧平生。”沐弘笑笑,缓和气氛,“这件事跟我没关系,但跟陛下和秦国都有关系。”
“你懂什么?”李威冷笑一声,合上眼,面色发白,胸口起伏。
“隔了十七年之久,大人想起来仍会觉得内疚吧?”
“没有。”李威喝道,“说你自己的事,别管这种不相干的。”
“这两件事其实是同一回事,因为它们的起因是相同的。”
“什么意思?”
“在太尉大人脑袋里,常把想象中的事当成真实发生的事,把虚幻当作现实。你假想出一个敌人,坚信自己会受到他的迫害,所以要想方设法除掉他。这是一种精神病,名叫被迫害妄想症。”
“胡说八道。我不怕受迫害,我是担心陛下受到伤害,我要为陛下守住秦国,扫清隐患。”李威坚定地说。
“然而你的行为非但没有帮到陛下,反而让陛下和秦国受到重创。”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李威气得发抖,伸手去摸床边的拉绳。
“太尉大人,你要封我的口很容易,但你身居高位,若不能正视自己的错误,顽固不化,只会把秦国带入深渊。”沐弘也紧张得发抖,差点扑上去扼死他。但若扼死李威,自己也是没有活路的,只能强行忍住,期盼对方理智尚存。
李威抓住拉绳却没有牵动,半晌缓缓放开,面容重归平静。
“确实,不急这一时半刻。”他淡淡地说:“有理没理我且听一听。”
“卑职听说,东海公苻法是陛下的兄长,与陛下一同起兵,废黜残暴的苻生,政变成功后把王位推让给陛下。”
“苻法年长三岁,但他是庶子,陛下是嫡子,理应上位。”李威插话。
“卑职还听说,陛下爱重这位兄长,封他当了丞相,都督军事大权,成为秦国第二号人物,位高权重。谁知没过多久,太后突然下旨赐死,苻法这个丞相半年都没有当满。”
“苻法阴谋篡位,证据确凿。难不成你要替他翻案?”
“我不认识苻法,翻案也不能让他活过来,何必花这个力气?但你给他按的罪名经不起推敲,他在群臣面前刚把王位让给陛下,怎么一转身就反悔了?就算反悔,也不会这么快就动手吧。而且外面传言,此事乃是陛下授意,他不好出面,就让太后下手。”
“你从哪里听到这样的传言?”李威厉声喝道,“此事跟陛下毫无关系。”
“杀害陛下的兄长,秦国的丞相,陛下怎么会毫不知情?”
“太后下旨赐死,附带送上毒酒。苻法接旨后,没有犹豫,当即服下毒酒。陛下赶到,救援不及,抱着苻法哭到吐血。”
“原来如此。陛下一定伤心死了。”沐弘叹息。苻坚那时还是个弱冠少年,演技不至于那么高超。
“长痛不如短痛,我们都是为陛下好。苻法人缘好、能力强,朝中大臣都愿意与他结交,府邸外停满了马车。即使他自己没有野心,谁能保证他的下属不会拥立他谋反呢?”
“所以你就把苻法设为假想敌,除之而后快。”沐弘觉得无语,他自己的府邸外面不也是停满了马车?
“我与苻法无冤无仇,但不能由着他威胁到陛下。”
“大人错了,你除去一个假想敌,却给陛下树立了一大批真实的敌人。”
“胡言乱语。”李威冷笑,“你懂什么,你又不在秦国。”
“我不需要在秦国。只要具有正常的逻辑思维能力,对事物进行比较、分析、推理、判断,就能看清真相。”
“什么真相?”
“甘露三年,汝南公苻腾谋反;次年,淮南公苻幼谋反;两年后,晋公苻柳、赵公苻双、魏公苻廋、燕公苻武共谋作乱,陛下百般安抚,啮梨为信,却没有人愿意相信他。整整用了一年时间叛乱才被镇压下去,死伤十数万,国力大减。”
“乱臣贼子,这些都是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李威大骂。
“他们是陛下的兄弟,正宗的苻姓王公,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当乱臣贼子,为什么铁了心要造反,太尉大人没有深思过吗?”沐弘问,“燕国立国三十多年,子孙众多,那些个王爷私底下斗得不可开交,却从没发生过这么多大规模的叛乱。慕容垂被燕太后和慕容评逼得走投无路,也只是逃亡异乡,没想过要篡位。难道是陛下的仁德不够,还是才能不足?不是的,陛下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君主,无人能及,燕国的小皇帝比他差了十万八千里。究其根源,就是因为你冤杀了苻法。”
“你胡说……”李威声音颤抖,毫无底气。
“苻法是陛下的兄长,助他政变,让出王位,可谓劳苦功高,仁至义尽。这样一位皇亲国戚,国之栋梁,你们说杀就杀,毫无顾忌,不当回事,其他的兄弟们都在边上看着呢。他们会怎么想?他们就不害怕吗?他们若是不愿像鸡仔一样被拎出来任由斩杀,谋反叛乱是唯一的出路。”
“不……不……”李威语不成声,浑身抖得像在打摆子。
“氐族人口少,想要控制中原各族,需要每个人同心协力,而你摧毁了本该成为核心支柱的宗室皇族,令兄弟相残,子孙凋零,人人自危。这不都是你的错吗?”
“是……是……”李威泪流满面。
“陛下心地仁厚,敌国的俘虏都不肯杀戮,却不得不杀死这么多骨肉兄弟和他们的家属,他心里就不痛苦吗?午夜梦回,他就不会辗转难眠,哭到吐血?赵公苻双是陛下同胞兄弟,太后亲生,满门俱灭,太后就不痛苦吗?”
“阿婉得知消息,一夜间白了头。”李威喃喃道,“苻双的双胞胎儿子,粉嫩可爱,小时候太后养在宫里,爱若至宝。一下全没了,让她如何受得了……”
沐弘心想,太后杀别人的儿子下得了手,一转眼自己儿子被杀,还搭上两个孙子,这报应也来得太酸爽了些。
“真是我的错吗?真是我做的孽吗?”李威捶着胸,张大嘴巴,喘不过气来。
沐弘心想,他若是情绪过于激动,嘎嘣一下死了,我可就倒大霉了,还是歇会儿,等他消停消停。
坐下来喝完一壶茶吃了两碟点心,李威还在呜咽。沐弘皱眉,慕容冲哭起来梨花带雨,铁石心肠都要化作绕指柔,这糟老头子,哼哼唧唧,只能让人心生厌烦。
“苻法的事早已过去,太尉大人后悔也来不及了。但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大人却要重蹈覆辙,这就是我不得不闯进府邸面见大人的原因。”休息过后,沐弘接着说。
李威擦着眼睛,低头道:“愿闻其详。”
“中原大地,民族繁多,除了鲜卑,还有匈奴、羯族、羌族、汉族及诸多小族,秦国若是无故诛杀鲜卑,岂不是激化民族矛盾,把氐族以外的各族推到自己的对立面?’黎元应抚,夷狄应和,方将混六合以一家,同有形于赤子。’陛下的诏书,让万民欢呼,从此安心过日子,你却要举起屠刀,血流遍野。以后谁还会相信陛下说的话呢?陛下失信于天下,如何再来治理国家?倘若各族兴起叛乱,烽烟四起,氐族岂不也要深受其害?”
李威默然不语。
“苻生不过是杀了几个大臣,你们就说他残暴,把他推翻。陛下倘若听信你们的话,诛灭鲜卑,那么他身上要背负多少血债?史官会怎么评价他?只怕会给他冠上史上残暴君主之最,桀纣不如的名声吧。相比起来,苻生干的那些事简直不值一提。历史只看结果,谁会关心陛下是不是受骗上当,谁会知道你在背后搞的那些阴谋诡计?”
李威就像石化了一样,呆坐不动。
“陛下兄弟友爱,你偏要斩断他手足之情,陛下有心爱之人,你偏要夺走他们的性命。你把陛下当什么了?木头还是石头?他是人,他有心,有感情。陛下尊重你,信任你,委以重任,你却是拿刀一下一下捅进陛下心窝子,令他痛苦万分,心碎欲裂。就算是陛下的仇敌,也做不到这般狠毒吧?你却做到了。亏你还有脸说忠于陛下,为陛下排忧解难……”
李威大叫一声,往后便倒,后脑勺磕在床架上,“咕咚”一声,再无声息。沐弘扑过去,呼唤不应,鼻息全无,吓得手脚冰凉。
完了完了,李威死了,自己也难逃一死,侍卫冲进来,莫不要把自己乱刀砍成肉酱。一想到无数刀刃往身上砍来,沐弘浑身抽紧,手忙脚乱地掐人中,按压胸口,做人工呼吸。李威脸上眼泪鼻涕横流,沐弘实在下不去嘴,但性命攸关,恶心也得忍了。
他扳住李威下巴,刚把嘴凑上去,李威突然剧烈大咳起来,口中涌出一股酸水。沐弘被喷了一脸,顾不上擦拭,忙把他的头抬起,侧到一边,轻拍他的背部,免得胃里返流出来的食物堵塞气管。
李威咳了好一阵,才平息下来,挣扎着坐起来。沐弘扶他靠在床架上,拿条被子垫在背后,嘴里说道:“大人别气坏了身子,卑职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
李威一抬手准确地抓住拉绳拽了两下。
老家伙要动手了吗?沐弘大惊,各种念头在脑中闪过:一拳打晕他跳窗逃跑;抓住他当人质,逼他放自己离开;掐死他同归于尽算了……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选择,只觉手腕一紧,已被李威扣住。老人的手骨节粗大,青筋凸起,瘦得皮包骨,力量却是极大。沐弘挣了一下没挣脱,脚步声已到跟前。
“去把沐大人的刀拿来。”李威吩咐。
侍从应声而去,不一会送来一把明晃晃的钢刀。
“昨夜,我还在鄙视你,弃刀而逃,不过是个懦夫。今晚,我才懂得,大智大勇无须用刀来证明。唉,我这一生犯了多少错误啊,直到现在,方才明白过来。”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沐弘掉了一句书袋。
“谢谢你前来给我讲明这些道理,否则到死我都是一个糊涂虫。”
“太尉大人果然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沐弘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条命总算保住了,“那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卑职告辞。”
李威点点头。
沐弘站起身,手腕仍被李威攥着。
“大人……”
“沐大人,你是忠于陛下的吗?”李威仰头望着他,神情恳切。
“我做了秦国的官员,当然要忠于陛下和秦国。”
“你发个誓?”
“行,我发誓。”沐弘举起另一只自由的手,“本人忠于陛下和秦国,做好本职工作,不搞歪门邪道,否则死于乱箭之下。”
李威松开手指,双手合十,“拜托了。”
沐弘回礼,转身往外走。
“大人,你的刀。”侍从提醒。
“不要了。”沐弘摆摆手。刀鞘已经扔了,提一把裸刀在街头夜行,被巡逻队发现又是一场麻烦。
走出门外,夜风拂面,清凉新鲜的空气涤荡心胸,将肺腑里沉淀的陈腐气息一扫而光。夜空晴朗,星河皎皎,沐弘大口呼吸,心情舒畅,这一场风波终于划上了句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