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威面无表情,似乎没听见,咳嗽了两声,说:“那么,沐大人今日是有备而来?”
“有备无备,在大人面前都是毫无意义的。大人要杀我,就像捏死只蚂蚁一样。”
“那你还敢来自寻死路?”李威衰老的脸上,一双眼睛锋利如刀,平添了一股威仪。
“反正我也躲不过。”沐弘迎着他的目光,毫不畏缩,“大人是秦国的擎天一柱,天王的左膀右臂,威名赫赫,功勋卓著,这样的人我觉得应该是可以讲道理的。”
“你是来跟我讲道理的?”李威呵呵笑起来,“沐大人,我知道你能言善辩,在温室殿驳倒张孟,回到后宫又把太后说得哑口无言。好,今日我也来领教领教。”
“太尉大人从去年就开始布局了吧。你利用阳平公赴任邺城的时机,让太后悄悄出宫探望,把这个消息告诉张孟,让他上疏陛下,假托观星所见。”
“胡说,我为什么要欺骗陛下?”李威淡淡一哂。
“目的就是要让陛下完全相信星象学说。随后,你等到了一个机会,年末彗星来临,给你一个掀起波澜的契机。”
“又是胡说,我怎么知道彗星会来?”李威脸上的神情出现变化。
“彗星不来,你也会让张孟另找一颗星辰,制造谣言。但彗星是个绝好的籍口,不懂星象的人,凭肉眼也能观察到。七十六年前看到这颗星的人已经死光了,民间禁谶言,禁星象,相关书籍全部收缴国库,只有星官可以查阅,一般人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即使是张孟这种专业人士,也不一定知道有这么一颗周期性回归的彗星。”
“唉,和你相比,张孟太无能了。”李威叹道,“你若肯为我所用,该有多好?”
“张孟把彗星来临解释为燕灭秦的预兆,引发群情汹汹,大臣们纷纷上疏,请求陛下诛灭慕容鲜卑。唉,世上愚昧之人实在太多,但太尉大人一定不在其中。”
“承蒙夸奖。”李威苦笑。
“太尉大人这一生历经风雨,笑看风云变迁,国家兴亡,怎么会相信一颗星就能影响到国运?”
“确实。”李威点头。
“就算世人皆醉,大人也是清醒人员之一。”
“还有谁?”
“王丞相就是啊,他是压根不信星象这一套的。而且,大秦的官员都是太尉大人和王丞相选拔出来的精明干练之人,并非昏庸从众之辈,其中必然有清醒之人。一边倒的喊打喊杀,给陛下施加压力,应该是大人在背后授意的结果吧?”
李威默然。
“大人如此仇恨鲜卑,是有私怨吗?”沐弘问。
“没有。”
“那是为什么呢?燕国灭亡后,慕容鲜卑归顺大秦,这些年来服服帖帖,并无反叛迹象。”
“慕容鲜卑人多势众,而且生性桀骜,难以驯服。假以时日,势力增强,必定成为心腹大患。”
“这只是大人的假设。”
“这是预见。”李威断然道。
“并没有发生的事,连一点迹象都没有的事,太尉大人单凭自己的猜测,就要举起屠刀,大肆杀戮。这样做不怕引发恐慌,丧失民心吗?”
“枪杆子在我们手里,不怕他们不服。慕容鲜卑是大秦肌体里的一颗毒瘤,我非把它挖掉不可。”
“以莫须有的罪名,消灭一个种族,历史会如何评价天王?”
“不干陛下的事,这是我干的,我一力承担。”
“太尉大人太高看自己了。”沐弘冷冷道,“这是天王的时代,一切荣耀俱归天王,一切罪孽也由他一人背负。而你,湮没在史书里,留不下什么痕迹。”
李威面露震惊,久久没有开口。屋子里寂静无声,烛火跳动,空气凝滞。
“抱歉,卑职言重了。”
“你说得没错,当得起太史令的职位。”李威长叹。
“那个,外面还有好几位客人等候太尉大人接见呢。”沐弘把身体重心移到另一只脚上。站得脚酸,也不请人坐下,讲得口干舌燥,连口水都不给,李威的待客之道,实在欠缺礼数。
“不管他们,今晚我要和太史令促膝长谈。”
李威拉动卧榻旁的一根绳子,不一会,一名侍从进来听命。
“你要吃点什么?我让人去办。”李威和蔼地问道。
“喝口水就行。”
“取茶水和点心来。”李威命令。
“主人,参汤炖好了,要不要送上来?”侍从问。
李威点点头。
侍从退出。
李威对沐弘说:“你搬张椅子坐我对面。”
沐弘依言,搬了个小凳子,坐到卧榻前的矮桌旁。
脚步细碎,一名侍女托着银盘进来,把一壶参汤放在矮桌靠近卧榻的一端。她身后跟着一名男仆,一手托着茶盘一手提着食盒。侍女把茶盘放在沐弘面前,从食盒里取出四碟糕点放在桌上。
“下去吧。”李威摆摆手挥退奴仆,对沐弘说:“你随意。”
沐弘自己倒了杯茶喝了,捻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咀嚼,食不知味。只见李威拎起壶往碗里倒参汤,手直抖,参汤全洒在外面。
“我来。”沐弘起身接过,倒了一碗参汤,斜坐在床榻边用小勺喂李威一口口喝下去。凑近看,他才发现李威面色灰白,似乎得了重病,相当虚弱。。
如果出手扼住对方喉咙,他是挣脱不开的吧?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倒让他悚然一惊,坚持喂完参汤,回到座位上。
“是个好孩子,可惜了……”李威喃喃自语。
“大人是不是要休息一会?”沐弘问。
“不妨,你接着说。”
“奏章雪片似的堆满陛下案头,但陛下一概不作理会。大人只能再下一剂猛药,把一名飞贼送入明光殿,扮演神明下降,叫喊鱼羊食人,引发市民恐慌,城里歹徒趁机对鲜卑人烧杀抢掠。”
“你有证据吗?”
“皇宫守卫森严,飞贼来去自如,定有内应协助。当今天下,谁有能耐把手伸进皇宫里去呢?等飞贼一回来,大人立刻杀人灭口,却不防被他逃脱。”
“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人在你手里?”李威语气森冷。
“正是。”
“手里有了人证,你尽可以到陛下面前指控我,何必要来见我?”
“一个飞贼的供词管什么用,怎能威胁到大人?何况他喝了大人赐给的毒药,已经死了。”
“死了就对了。”李威舒了口气,“这种毒药一滴就能致命,他喝了半杯怎么能活?是我疏忽大意,没让人搜他的身。他发觉不对,扔出***趁夜逃走。我的手下遍寻不获,太史令又是怎么得到的?”
“一个偶然。”沐弘说,“其实这个世界没有秘密可言,任何事都会留下蛛丝马迹,只要有人想查,总归查得出来。比方说太后出宫那件事,参与的不止一个人。贾公公那一环出了岔子,整个骗局就破了。陛下发觉受骗,就不会再相信天象,连带彗星那档子事全部作废。”
“谎言早晚是要戳穿的。”李威说,“我不怕戳穿,我只恨戳穿得太早,事情没来得及办完。”
“回到明光殿那一幕,受到蒙蔽的朝臣和心知肚明的朝臣联合启动新一轮劝谏,甚至陛下身边的秘书监都在劝说,陛下仍然没有采纳,但有可能露出犹豫之色。这时你就会想到,是什么阻碍了陛下痛下决心呢?当然是宫里受宠的慕容姐弟。于是太后就出手了。”
“对了,你也是在那个时候跳出来的。”李威说,“没想到你一直在暗中观察,按兵不动。早些把你清理掉就好了,这是我的疏忽。”
“惭愧,卑职不务正业,后知后觉,直到宫中出事,方才介入。”
“原来是动了慕容家的妖孽,才惊动到你。我想起来了,你曾是邺宫的宦官,依旧效忠慕容皇室,所以想方设法坏我的事。”
“他们俩是无辜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诛灭鲜卑,他俩自然首当其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