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压在了地平线上, 翻滚的云浪遮出了一片绛紫色, 北林苑辽阔的枞数林正在被即将到来的黑暗渐渐吞没。
马场边上临时升了几个帐子,乘兴而归的儿郎们正绕着巨大的篝火宴乐, 整片营地都弥漫着烤全羊的香气。舞娘踩着边鼓跃动, 如同暗夜下的火生精灵, 她们手腕上、脚腕上都绑着成串的铜铃, 随着每一个碎步都打出连接天地的节拍。
婉转的歌声传到马场外的一处矮帐里,却成了燎心灼肺的声响。
谢琰立在帐子里,却将帐子背后开了个门。一个个穿了黑甲的禁军进来了又出去, 带来的全是同一个消息——没找到人。
从得知谢焕之失踪开始, 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一个副官走了进来, 道:“大人, 太阳落下了,猎场是不是就封林了?”
“出猎的人, 全都回来了?”谢焕之问道。
“卑职清点过,确实都回来了。方才有几位少爷走错路, 差点又去了林子里。是不是趁早将林子给封了,也免得少爷们有何不测?”
谢琰点点头, 道:“去办吧。”
副官要走,却听谢琰又叫住了他,道:“我们的人,去林子里找过了么?”
“大人,您说的是谢三少爷么?兄弟们一直守在林子外头,若是见到早就回报了。”
谢琰闻言, 沉默半晌,终于点了头,道:“去封了吧。”
副官行礼向外退去,人还没走出帐子,却被人从身后撞了个趔趄。撞人的正是他自己的手下,可那小兵连句赔礼都未来得及说,急匆匆地便到了谢琰跟前,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来,向桌案上一放,道:“统领大人,你快瞧瞧这是什么?”
小兵将布包打开,里面的东西都是灰扑扑地和着泥土和枯草,一看就是林中捡来的。
谢琰见了那东西却是瞳孔骤缩,一把攥着了那小兵的前襟,问道:“你在哪里捡到的,快带我去!”
副官上前一看,只见那布包里放的正是谢焕之戴过的那只黑纱斗笠。
小兵被谢琰吓得有些结巴,道:“小……小人刚才查林的时候,在东北角黑枞林外捡到的。”
“黑枞林?你说的是那片早就被封了的林子?”副官惊道。
“就是那里,小人巡逻到了那处,也是纳闷,按说不该有人去的。”
谢琰一拳头砸在桌案上,掀翻了一只笔筒,道:“刚不还说要是有人闯了猎林,就会来通报,现在人都跑去黑枞林了,你们便是这么当差的?!”
副官急忙告罪,道:“是卑职疏失了,这就派人去找!”说罢,他微微一顿,人也没走的意思,反倒是又补了句,“大人,你看这天黑了还要搜林,是不是得跟三殿下打个招呼?”
谢琰抓了桌上的笔筒向地上一丢,道:“这还用你说?你先带人进林,旁的事不用你管!”
副官再不敢耽搁,拔腿出了帐子。
马场上,几名内官正分着烤得焦黄的肥羊,谢琰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自一庖官手上夺了盘羊腿来,头也不回地向着赵沛的席位走去。
赵沛身旁坐的是晋王赵清商,下手分别是四皇子赵湛、七皇子赵溶和十二皇子赵泠,这五个人占据了整个马场视野最好的位置,因此谢琰一路走来,早早便让他们瞧见了。
谢琰将羊腿端至赵沛桌上,向众皇子敬了杯酒,寒暄几句过后,庖官手下的内官们便端着切好的烤羊来了。趁着众人被羊肉吸引,赵沛将谢琰招到身边,一边令他帮忙切肉,一边低声问道:“找到焕之了?”
“殿下,卑职要去黑枞林一趟。”谢琰低着头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琰觉得不远处赵清商抬头看了他一眼,可当他转头去看赵清商时,那人正同奉肉来的小内官说话,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别处的谈话。
赵沛面不改色地挑了块肉塞到嘴里,道:“先去把猎林封了。”
“殿下?”
“你觉得焕之自己一个人,能跑去这么远的地方?”赵沛不紧不慢地喝了口就,拿箸敲了下谢琰的手腕,道:“别停下。”
谢琰急忙继续切肉,只听赵沛接着道:“你别忘了你的职责,是要护整个北林苑周全,黑枞林那儿你自己就别去了,一会儿封了林,遣一队得力的人去。要是有人存心想捣鬼,你不是也好应对着?”
谢琰听了,只得默默应了一声“是”。
“唉,你们瞧,那是什么?”七皇子赵溶忽然指着远处道。
在座的既然循声望去,只见远处早已淹没在黑夜中的树林里,居然隐隐约约亮起了一星灯火,那灯火忽明忽暗的,在林中缓慢地移动,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又消失了。
“难道是还有人留在了猎林中?”赵湛道。
谢琰皱了皱眉,心想难不成是副官他们进林找人,还打了火把?
他这一迟疑的神情,被赵沛看了个正着,瞬间明白了他这是先斩后奏了。
赵沛有些怪责地看了他一眼,却也并未揭穿,道:“谢统领,还不速速着人去查看?”
谢琰愧疚,低头领命要走,却不防七皇子又接着道:“谢统领留步,怎么没见谢家三郎来,本王听说他身体抱恙,难得出门,还特地在林中猎了份礼物给他,人呢?”
“承蒙殿下厚爱,焕之他……”
赵沛轻咳一声道:“焕之也真是,去年还嚷着要猎熊皮的,今年却跑得没影了。你这个做大哥的,速速去将差事办了,再把焕之给找来,就说我和七皇子都惦记着他呢!”
谢琰低头要走,可七皇子却又说道:“也对,谢统领,可莫要忘了正事,该办的还得办妥了,这林子里要是闯进了个把不相干的人,回头出了事再上达天听去,可就不美了。”
谢琰抬头去看七皇子,可七皇子只是笑着向他抬了抬酒杯,就着一旁的歌舞酌了。
谢琰看了七皇子一眼,拱手一礼,道:“卑职省得。”
赵清商见谢琰走远了,便端起桌上的酒给自己猛得灌了口,辛辣的酒水烧着喉头涌入,呛进气管里。赵清商当即弯腰咳嗽起来,半盏酒都撒到了衣袍上。
咳声引来了几位皇子的注意,赵沛忙道:“晋王殿下也是大病初愈,怎么给他上了烈酒?”他一指赵清商边上的几个侍官,道:“还不扶殿下去更衣,将这酒水给撤了。”
赵清商使劲咳了几声,喉头这刺激的辣味却未褪去,反倒激红了他的眼圈。他一边摆手示意无事,一边起身由侍官扶着退出了宴席。
侍官扶他走出不多远,驹三便已在半道上等着了,赵清商停住脚步转向那侍官道:“不劳烦了,我这侍从来了,让他跟我回去便可。”
等侍官走了,赵清商便跟着驹三拐到一昏暗的偏僻处。驹三自怀中摸出个布包来呈给赵清商,道:“谢琰就是收到了这个东西,让人进了猎林,往黑枞林去了。”
赵清商打开布包见到了里面的黑纱斗笠,那斗笠是谢焕之用过的,上面还残留着轻微的松香,确实是谢家人常用的香料。
赵清商将布包递还给驹三,道:“谢焕之的东西,他自己兄长还会认错么,你偷出应当不是想我再认一次吧?”
驹三却没接那布包,而是伸手将那黑纱斗笠给掀了开来,露出底下一层薄薄的泥土和干草,这显然是沾在黑纱上被一同包进去了的。驹三用手指抹开斗笠里头沾着的那层泥,忽然从里头夹出跟草根来,举到赵清商眼前。只见那草根上还勾着几条白线,像是从没有封边的布料上勾下来的丝线。
赵清商伸手将那白线捏到指间,轻轻一搓,随即面色便沉了下来。
“雪云缎的丝线。”
驹三点头道:“属下原以为,谢公子和苏姑娘都去过胡太医处,苏姑娘身上的雪云缎沾上了这斗笠,也不是不可能。但这沾上的位置却不对,如果只是谢焕之脱下斗笠随意放置,丝线最多是站在了外层的黑纱上,但这丝线却在黑纱里头。”
“你是说,最后戴着黑纱斗笠的人,是小苏?”
“极有可能。”驹三说着,抬头看了眼赵清商,思量片刻,还是说道,“主子,如果苏姑娘真的进了黑枞林,只怕我们也是爱莫能助了。莫说我们现在没有人手,即便是有,只怕不能保证全身而退。”
赵清商的面色更沉了,道:“小伍那儿有消息了么?”
驹三为难道:“这才过去一个多时辰,还不够他赶回京城的。主子,你莫怪属下说实话,苏姑娘的事只能听天由命了。”
赵清商却同没听到般低头沉思起来,手指一下又一下捻着那根雪云缎丝线。
忽然,他抬头望向星空,道:“你可知为什么,黑枞林被当作了北林苑的禁地?”
驹三道:“小人听说,黑枞林一不管白日还是黑夜都瘴气缭绕极易迷路,早前在那林子里死过皇族的血脉,被发现时都让猛兽吃得只剩骸骨,可骸骨之上又偏偏没有留下任何齿印,后来不管派了多少军队去林子里搜寻,都是有去无回的。当朝天子便将这林子视作凶煞之地封了起来,每年年末都会找人来祭奠。”
“进入黑枞林,并非都是有去无回。”赵清商淡淡道,“至少有两个人活着走出了黑枞林,一个是我,一个是李希夷。”
“主子决定了?”
赵清商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驹三却又问道:“主子何须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赵清商长长叹了口气,鼻间呼出的暖气成了片白色的水雾,水雾氤氲在远处淡淡的火光中,将他一双眼晃得朦胧起来。
“你便当作是在还鬼医的人情罢,二十年前他救我一条命,拿药拖了这许多年,世上才有我赵清商。”
驹三亦是叹了口气,道:“那属下便去准备下,今晚就动身去黑枞林走一趟。”
赵清商却叫住他,道:“驹三,我何时说要让你去了?”
驹三一愣,赵清商却将黑纱斗笠塞回了他手中,淡淡一笑,道:“先将东西还回去,别惹他起了疑心。”
“这倒不会,谢统领现在怕是有了大麻烦,顾不上这些。”驹三道。
“哦?他又如何了?”
驹三想了想,附在赵清商耳边言语了几句。
赵清商一笑,道:“刚好想要找他借东风,东风却自己送上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是唯一能码字的时间,一旦被占用就会陷入焦虑。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