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第一束阳光自破开的云洞中射下, 阴寒冷冽的京畿这才有了点生机。
赵清商裹着身貂裘步出帐外, 放眼看向营地外的一片黑枞林,那树林沿着枯黄的草原延展开来, 刚好能勾勒出半个京城的轮廓。自入京后, 他有大半个月都叫风寒纠缠着, 难得进了腊月后有了些好转, 却不得不整日应付宫里来的司礼官。这次冬猎,倒是他自入京后头一次有机会放眼看一看这座都城。
一身武装短打的小伍提着壶热水回来,腰上还别着把质地精巧的短刀, 见了主子站在门口吹冷风, 连忙道:“这可使不得, 主子怎么出来了。这两日身子才好些, 可别再叫风给吹出头痛病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了铜壶往帐里钻,出来时手上捧着个毡帽, 递到赵清商的面前。
赵清商眼眸微微一动,瞥了眼那毡帽却并不接, 只微不可见地嗤笑了一声,道:“连北林苑都来了, 哪能吹个风就病,这不是要叫陛下难堪了?”
小伍上前,踮了脚间将毡帽戴在了赵清商的头顶,仔细整理着,道:“主子也说了,这冬猎不过是走个过场, 让陛下觉着京中子弟其乐融融的便好,哪里是真的要您纵马骑猎。风大,回帐子里头避避吧。”
“小伍,京中子弟都将帐子扎在哪儿了?”赵清商忽问道。
“奴才去打水时,倒是见过一些,都在下坡避风的地方。您说,三殿下怎么就给您安排在了这一处,到了夜里岂不是风刮得更放肆了?”小伍有些不满。
赵清商闻言,却似笑非笑地挑了眉尖道:“三殿下倒是考虑得周道,知道将那些个世家子弟支开,别来我眼前晃荡。”
他说着,转身向着下坡的方向踱去。小伍匆匆跟了上去,道:“主子这是要去找三殿下?”
“去找他作甚?我又不想更换住处。难得出来一趟,总该玩得尽兴些,我们去马场看看驹三哥在做什么。”
小伍一心牵挂着赵清商大病初愈的身子,想劝他回去又怕主子嫌烦,一路跟在后头欲言又止的,倒是没大一会儿就到了马场。
赵清商走到马场时,这里已然叫人给占了。方才驻扎的营地冷冷清清的,却没想马场倒是出奇的热闹,锦帽貂裘的公子哥们聚在了围栏外,吵吵闹闹地看着场上的两队人打马球。其中一队人身上扎了枣红色的锦缎条,截了球传得行云流水,将扎了蓝布条的几人撞得东倒西歪。
赵清商远远见了人群便停下了步子。
小伍道:“这些个京中子弟好生无礼!天子御批冬猎为的是主子您,做陪客的竟也不来见礼,成何体统!”
赵清商两眼看着场上的角逐,倒是没在意小伍的话,只淡淡道:“嗯,看来京中纨绔倒是来齐了,却是没见他来。”
赵清商说的他,便是小梁侯李希夷。只不过李希夷跟他一样,不到万不得已,必然是不愿再来这北林苑的。赵清商脑海中一闪而过十年前的那个雨夜,黑枞林里弥漫着冰冷的雾气,鲜红的血水顺着枝叶低落,汇入雨水聚集而成的一股小溪中,一个小小的少年手握尖刀,跪在一团血肉间。
任谁有过这样的经历,都不会想要第二次。赵清商眼中划过道冷笑,缓步向着马棚的方向走去。
小伍那尖细的嗓音还在替赵清商不忿,却听赵清商笑道:“并非怠慢,是害怕。十年前的京中煞星回来了,换了谁都不敢同我再有什么瓜葛。”
……
马场上,扎了枣红色抹额的公子哥们拿下了一局,两队散开去了场边休息。
姚家的嫡长子姚昱翻身下马,却听身旁有人喊了声“小心!”,不等他回头,已有一人骑了匹黑壮高马冲了过来,那马跑得急躁,蹄声像是能撼动大地。眼见这马是停不住了,忽然斜刺里跳出个人来,一把抱住了姚昱滚在地上,咕噜噜地向外滚出好几步。
随即黑马一声高嘶,竟在二人面前被那骑手生生勒住了,黑马抬起前足几乎直立起来,随即二足落下,踏出了一片扬尘。
姚昱被扑了一脸的土,喉咙里呛得厉害,尘土散开后就听一人自马上哈哈大笑,随即周遭众人都哄笑了起来。马上的那人戴着蓝金色抹额,一双狭长的眼,正是天子禁卫军统领谢琰。再看他立马所在之所,堪堪就在姚昱身前三步开外,同他方才站立的地方也不过是差了两步的距离。就是这两步的距离,让姚昱有些着恼。若是刚才他没有避开,那马也撞不到他身上来,这番狼狈的翻滚和灰头土脸根本就毫无必要!
“哈,昱公子,这才几日不见,你怎么就成惊弓之鸟了!”谢琰这人也是肆意惯了的,举手投足间都难掩他谢家嫡长子的傲气,方才这一下不过是他输了球故意吓唬姚昱的,没想到这人反应这么大。
他翻身下了马,走到姚昱身前,向他伸出手来,笑道:“我这匹盗骊是上过战场的,难免戾气重了点。不过我的马术你还信不过,做什么这么大反应?”
姚昱在众人面前出了个大丑,心里烧得厉害,可他怎么说也是丞相之子、姚家嫡长子,这个时候便显出涵养来,伸手握了谢琰的手掌由着他将自己拽起来,不紧不慢地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向着谢琰淡淡一笑道:“子詹,你欠我一次,知道是你使的坏,一会儿球场上非打得你求饶。”
子詹是谢琰的字,姚昱这话说得甚是自然,既没有因为出丑而着恼,又不像是在跟谢琰阴阳怪气,三言两语地便化解了尴尬。
谢琰笑道:“第一场没热身开,后面的我可没打算让着你。”他说着,眸子一转却见姚昱身后也站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正是方才跳出来将姚昱扑倒在地的,看身手像是练过。
“这位是?”谢琰问道。
姚昱微微侧头,看了那人一眼,神色冷了两分,语气却还保持着一贯的温文尔雅,道:“这位便是我那三弟,姚恒。”说着,他又侧过身向姚恒道:“还是这般莽撞,原先在太学待得好好的,非要回江湖门派去,见了谢公子怎地连礼数都不知了?”
姚恒自然也发现了,方才他这一扑令姚昱出了丑,可他当真是怕谢琰的马勒不住撞到了姚昱,情急之下这才使出了轻功,哪里想到就成好心办坏事了。姚恒急忙上前向着谢琰作揖,刚要开口见礼,那边谢琰已经拉着姚昱走开了。
“谢……”姚恒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就被晾在了原地,腰上的衣衫还给磨出了个破洞,站在一种锦衣纨绔间显得格外寒酸。
一旁的公子哥们也各自休息去了,姚恒却能感觉到周遭无数道视线从他身上掠过,那些结伴离开的纨绔们脸上还带着不及褪去的讪笑,等对上了姚恒的眼睛时便匆匆地撇开了头,窃窃私语地声响如沉重的铅水一般不断灌进他的耳朵。
姚恒握了握拳,低头要走,就听身后有人喊了他一声。
秦怀止跑了过来,对着姚恒一阵端详,末了才笑道:“还真是你啊,方才有人同我说,姚家的人在这儿摔了个狗吃屎,没想到还真是……”秦怀止也是心直口快,话出口了才想到姚恒可能不好受。
姚恒抬手拍了拍衣襟下摆的尘土,道:“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换衣服了。”
秦怀止一把抓住了姚恒不让他走,道:“嗐,出来冬猎,谁还没个摔摔打打的事,一会儿林猎的时候,还有的你摔,这衣服不换也罢。”
姚恒不想同秦怀止再说什么,他虽是姚家的人,却始终挂这个庶出的名号,这些个眼高于顶的嫡出子弟本就瞧不上他。
秦怀止忙道:“别急着走啊,姚恒,我还有话同你说呢!你说我们有三四个月没见了吧,听说你回天门山去了?”
“秦公子,有什么话你便直说了吧。”
秦怀止抬眼看了看姚恒,忽叹了口气,道:“你见过谢焕之了么?”
姚恒听到谢焕之的名字,神情一怔,眸子里荡出了不小的涟漪。他干涩答道:“没有。”
秦怀止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想了会儿将姚恒拉到了一旁无人处,小声道:“你还记得我们八月里去了一趟燕子坞的事么?”
姚恒皱了皱眉,良久才答道:“记得,怎么?”
“那天他从燕子坞匆匆离开,便失去了踪影,谢家人说他一直没回去,派了不少人四处去找,找了整整一个月都没见到人。”
姚恒越听面色越白,道:“那日他离开,不是还有个谢家的仆从跟着么?”
“当然是一起不见的!有人说,谢焕之兴许在路上出事了。”秦怀止道。
“那他的……”姚恒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一句话才说了一半就被秦怀止给抢了话头。
“可就在半个月前,谢焕之他自己回来了!”
“什么?”姚恒身子一僵。
“你这什么见了鬼的表情,谢焕之回来了,你也不必怕成这样。我知道你们两个平常不对付,你跑去那个什么天门山,约莫也是为了避着他吧?不过这回可不同了,谢焕之这次回来,性子可比从前好多了,就是变得不太爱说话。几天前我去他府上看他,他竟是一句话不说,独自坐在院中对着个池塘发呆,问他之前去哪儿了,他什么也不肯说。”
秦怀止自顾自地说着,却听姚恒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秦怀止一脸见鬼的模样,道:“这话你怎么还来问我?姚家馥儿嫁入了东宫,谢焕之能高兴么?这两人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又门当户对,谁能想到横生出这样的枝节。况且……”
“况且什么?”
秦怀止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确保无人在听,这才小声道:“况且东宫出事了,你家那位长姐怕是逃不了牵连。”
姚恒微微一皱眉,太子举兵造反的事他也有所耳闻了,只是大理寺一直还没判。至于家中那位长姐姚馥儿,她能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难说不是姚相背后经营的。这回太子出了事,姚相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出手去保这样一个女儿呢?
“听说审理此案的是大理寺卿谢衍谢大人。”姚恒道。
“他爹来审这案子,当然更要撇得干净了!行了,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些的,回头让人听了去,都不知要怎么编排了。”秦怀止叹了口气,道:“同他相交这么久了,我可看不得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等下你跟我一起去谢家那边看看,谢焕之素来不喜欢你,兴许见到了你怒上心头,还能对着你狠狠骂上两句。”
“你知道我跟他如此,何必带我去找不痛快!”姚恒道。
“谢焕之都心死了,他要是还能骂你,就说明人没事没伤着脑子。他要是这会儿能骂我几句出出气,我也认了!我说好歹是同窗,这点忙你总要帮一帮吧,我们这些狐朋狗友他都不理不睬的,如今只能仰仗你这个死对头了。”
死对头?姚恒自嘲一笑,谢焕之是天之骄子,什么时候把他放在眼里过,就算是死对头想必他也是不够格的。最可笑的是,像谢焕之这样傲慢的人,从来都不知真心待人为何物,在他身边只有被刺伤的份,却不想他身边竟还能聚着秦怀止这样的狐朋狗友替他忧心。他姚恒呢?与谢焕之到底差在了何处,就因为一个嫡出庶出么?
秦怀止见姚恒还呆着,不耐烦地推了推他,道:“行了,别磨叽了。一会儿他们就要开打第二场了,你跟着我去马棚那儿看看,谢焕之今日也来了,被谢统领带着看球呢。”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来晚了,抱歉抱歉。前段时间瓶颈期,太煎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