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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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久冬深, 地冷天寒。

连下了多日的雪竟在入夜后止住了, 朔风一吹,倒是露出了天际的一轮月。

月不圆, 却明亮的很, 照在京畿郊外的雪道上, 银线勾勒出了半截起伏的丘陵。那丘陵不算巍峨, 只是道余脉的末梢横亘在一片平原上,过去了便是京畿的境内,出来了就算是临川的地盘。

此刻, 那狭长而笔直的雪道上跑来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灰扑扑的外漆面车厢, 挂着两匹普通的黑马, 飞也似地向着京畿的方向狂奔。车跑得快了,难免不太稳, 颠颠儿地将那厚重的毡毛门帘掀开了一个角,冷风立刻灌了进去, 将那帘布口子扯成了个大洞,露出里头微微晃动的橘红色烛光来。

车厢里, 有人闷闷地咳嗽,小几上一只瓷碗恰巧震到了桌边,借着最后一颠儿蹦到了地上,一声脆响后摔成了几瓣。

宋南陵本是靠在角落里假寐的,这一声脆响另他睁开了眼,一把将那被风吹开的口子重新拉上, 压了个严实,又回身弯腰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省得榻上那人一会儿割破了手脚。

软塌上那人整个瑟缩在了厚厚的棉被中,也不知是不是清醒的,被风吹了便躲在里头咳嗽,身子也给缩成了一道弯。只棉被底下还耷拉着截铁链子,随着那人咳嗽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宋南陵坐了过去,将棉被向下扯开些露出那人的口鼻,正要说些什么,指尖却触到了那人脸上的肌肤。一瞬间宋南陵像是叫烙铁给烫了一下,指腹下的那人竟又起了高烧。

宋南陵一手托了那人的后颈,一手抚上面颊,蹙眉唤道:“阿月,醒醒,醒醒!”

千寻一头散乱的发遮了她半张脸,另半张露在外边的却带着病态的殷红,两眼紧闭,气息似有若无的。

外头赶车的车夫原本也有些瞌睡,这会儿倒是清醒了,隔着门帘问道:“主子,无事吧?”

这车夫的嗓音倒是清脆,还是个小姑娘,咬字甚是利落,是个训练有素的。

“阿玖,还多久能到京城?”宋南陵问道。

“进京城怕是还要半日的路程,只怕马不停蹄地跑也得等到太阳升上头才行。主子要是买药,入了京畿一样有药铺。”阿玖答道。

宋南陵却道:“连着烧了三日,寻常药方已不管用了。”

阿玖想了想,道:“姑娘自己不就是神医?问问姑娘要吃什么药,阿玖连夜找来便是了。”

阿玖说着,便打算动身。以她的轻身功夫,就近找家药铺偷些药材出来,再火速赶上马车,兴许天不亮的时候,便能让人喝上药了。

阿玖说得轻巧,宋南陵心里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是他非要将人绑在身边的,可才几天的功夫,就让她病成了这样,人都醒不来,哪里还能让她自救呢?

宋南陵摸了会儿千寻的脉搏,却根本瞧不出个所以然,指间几次都碰到了那圈冰冷的铐环,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打算替她摘了。这人太会跑了,只要稍不留神,她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抓也抓不住,叫也叫不回来,她这会儿已经将他彻底忘了个干净。

失而复得的狂喜早已化作了锥心刺痛,每当宋南陵期盼着她能记起自己时,又突然害怕她真的想起来。他怕她想起七年前的千丈崖,还有那句“恩怨两清,此生不复相见”。

“哪里是这么容易算清的。”宋南陵心道,恩恩怨怨纠缠得越多,越该将两人牢牢地绑在一起,时间一久,连他自己也已经分不清,当初到底是为了利用她才在黑匣山里守了她大半个月,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他轻轻揉着她的手腕,指尖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那一处让铁铐铬出了块青紫的淤痕,直到搓红了才替她将袖子拉上。

合上的一瞬间,一道血色红线在那泛红的皮肤底下闪过。

宋南陵一惊,急忙将她的袖子翻开,仔细看着她腕间的皮肤,可哪有什么红线?

又魔怔了,宋南陵心道。

外头的阿玖见里边迟迟没了答复,只好说道:“主子,若是不让阿玖去找药,那等入了京城也是一样的。殿下那儿不是允了说,拨个御医来给您瞧肺病么?刚好能替姑娘也瞧瞧。”

“他倒还记得我有肺病。”宋南陵自嘲地笑了笑,低头替千寻拨开脸上的发。几个月前在燕子坞上,若非她来,他的肺病也好不了,那都是练功落下的病根。只是没想到世界竟这么小,兜兜转转地,涵渊谷的苏神医竟成了那个他以为早已死了的阿月。回想起那时二人见面,就在拘月楼中。“拘月”,那番心思恐怕今生无人会懂了。

宋南陵仔细端详了会儿她那张戴了□□的脸,脑海中回想的却是另一张脸,一张在高裕侯府上惊得他险些失手的脸。

“晋王世子……”宋南陵微微一蹙眉,心道,世上竟会有两个长得如此相像的人,这真是巧合么?

阿玖挥鞭打马,车厢一阵颠簸,突然,车外马匹一阵嘶叫,车厢剧烈晃动,向前不知撞上了什么,整个侧翻出去。

宋南陵抱着千寻飞掠而出,落在雪地上。他戒备看着四周,却并未见到敌袭。

再看马车时,原来是轮子卡在了一处凸起的桩子上,那桩子盖了白雪,马匹没瞧见,却卡进了车轴的内槽。这一卡,车便动不了,马却还拉着车,双方一较劲,马匹就在雪地上打滑摔倒了,连带着车也一起倾倒。

阿玖见宋南陵出来了,颇有些心虚,低了头去扶马。宋南陵却看着侧翻的车厢,只见那车轴底下裂开了几道缝,轮子歪折像是要脱落。

“车轴断了。”

阿玖抬头急忙看去,却立刻想起方才说话的不是宋南陵。

千寻微微掀开半边眼帘,有气无力地哼了声,随即闷闷地咳嗽起来。宋南陵没想到竟将她给惊醒了,忙替她裹紧了棉被,却听她边咳边道:“宋南陵,你怎么带着我往北边走,这鬼天气是要冻死我么!”

她才说了一句便有些喘,鼻子被冻得通红,半阖的眼眸被冻出了些润泽的泪。宋南陵抱着她,自然也发觉她身上抖得厉害。他没想到她这样怕冷,侧过身挡住了风头,温言安抚道:“待回到车里,我给你烧暖炉。”

千寻见他没反驳,立刻猜到他是要去哪儿了,他们从临川出发北上,三天里能到的也只有京城了。千寻记得随豫应当也是进京了,宋南陵就这样带着她往京城去,就不怕被随豫的耳目知晓么?抑或是宋南陵还有别的打算?

阿玖查了车轴,发现确实是断了,转头向着宋南陵道:“主子,车真是不能走了,马却还是好的。要不骑马赶路,还能比坐车快一些。”

骑马自然是快的,可天气不合适,千寻吹不得风,才出来一会儿的功夫,她已咳得能将肺都呕出来。

宋南陵向阿玖道:“去看看前后还有别的人在赶路么?要是有人赶车来,就去拦下。”

阿玖闻言却撇了撇嘴,道:“为了掩人耳目,特意走了这条偏僻的道,一路上我都看着,根本没有人。”

宋南陵微微一抬眼,那边阿玖便已缩了脖子跑开了,向着后方的雪路一直走到了看不见人影。宋南陵抱着千寻来到翻到的车厢旁,将她放在横木上,一弯腰从车里边拣出个暖炉来塞进她棉被中,又替她将棉被裹了个严实。

千寻身上没力气,自己一个人在横木上坐不住,软泥似的就往雪地上倒,被宋南陵扶了一把靠向他怀中。千寻苦笑道:“宋南陵,这样不成,你还是将我放了吧。”

宋南陵闻言,面色瞬间冷了下来,道:“你知道这不可能。”

“怕我传信给随豫,说是你盗走了龙渊剑?”千寻嘲讽地笑了声,道:“那便一刀砍了我,给个痛快也成。”

宋南陵握在千寻肩头的手微微一紧,随即道:“阿月,激将法对我不管用,你也不用再想法子来套我的话。”

“叫谁阿月呢……”千寻撇了撇嘴,神情有些冷冷的嫌恶。

宋南陵心头又是一刺,这几日她总是如此。哪知千寻眯了眯眼,竟又带了丝笑意,抬头对他说道:“喂,宋南陵,我们要不要打个赌?”

宋南陵一愣,道:“赌什么?”

千寻笑道:“就赌我能不能活着到京城。”

“你想做什么?”宋南陵皱了皱眉。

“瞧,还没赌你就怕了。宋南陵,我赌你不杀我,是因为我对你还有用。所以入京以前,你无论如何都会保证我的安全。若是想要赢你,我就得选我活不到京城。如何,要同我赌一把么?”千寻说这话的时候,两眼始终看着宋南陵。

宋南陵倒也沉得住气,只冷冷道:“你疯了?我何必同你打这样的赌,是死是活根本由不得你。”

千寻却摇了摇头,笑道:“涵渊谷最不缺的就是疯子和痴子。”她说着,将手臂从棉被中抽了出来,腕上的铁拷轻响,她向宋南陵递出了一只白色的小瓷瓶。

宋南陵不接,冷冷看着她。她身上带着的东西,他让阿玖搜过。那瓷瓶是空的,里面根本没有东西。

千寻将瓶盖拔开,一股淡淡的清香从瓶中溢出。宋南陵认得那味道,是涵渊谷的圣药凝雪漱玉丹。

“这药你应当是知道的,我身上再无第二瓶了,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千寻道。

宋南陵眉间一动,道:“那又如何?”

千寻将瓷瓶随意一抛,随即笑道:“不如何,凝雪漱玉丹是师父替我炼制的药丸,便是为了对付纠缠了我七年的顽疾。原本从临川脱身,我就能回涵渊谷去过冬,如今被你绑来,身上的药也吃完了,你还想要如何?”

宋南陵似乎觉出了哪里不对,不悦道:“你不过是受凉得了风寒,就算我不懂医理也不至于会弄错。”

千寻笑得有些快意,道:“宋南陵,你这便要赌一把了,赌我说的是真是假,赌我是不是离开了这凝雪漱玉丹就会病入膏肓,赌我是不是进入京城前就会一命呜呼,赌你还有没有机会能用上我。瞧,我的死活确实由不得我,却也由不得你呢。”

千寻虽脸上在笑,却也掩不住她的疲惫,一通嘲笑的话说罢,已有些恹恹地睁不开眼。

宋南陵想要发作,却终究忍住了。激将法,他心道,若是退让了一步,便会让她捉着软肋。

“阿月,莫忘了那个叫作阿凌的孩子还在我手上。”宋南陵的眼中恢复了与千寻初识时的淡漠,如同一口古井深不见底,叫人看不出喜怒看不出波澜。他冷冷道:“你若是逃了,我便杀了他。你若是病死了,我也杀了他。”

果然,笑容凝滞在了千寻的脸上,她疲惫地看着宋南陵,竟也是久久没说话。良久,她叹了口气,闭了眼淡淡道:“随你吧。”

宋南陵默然,他瞪着千寻看了半晌,忽道:“你在梁州时,替晋王世子看过病?”

千寻不答。宋南陵却似已得到了答案,他道:“难怪他从庐杨城里出来,明明已受了重伤却能不死。”

千寻闻言一惊,睁眼看向宋南陵。“燃犀阁里的人是你派去的?”

宋南陵却避而不答,只道:“想必他身上还留着你给他的凝雪漱玉丹。”

千寻却怒道:“宋南陵,晋王世子你也敢动,你到底是在为谁办事?!”

就在这时,不远处竟传来马蹄和车辇声,千寻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宋南陵按了昏睡穴,身子一歪软了下去。

宋南陵抱着千寻起身,就见阿玖赶着辆马车飞快地驶来。待马车在两人身前停下,就见那门帘被人掀起探出个头来,竟是个熟人。

那人见了宋南陵,立刻跳下车,身上搭着件外袍向两人作揖,道:“真没想到竟在此处遇到宋公子。方才这位阿玖姑娘说,二位的马车坏在了路上,就让姚恒带二位一程吧。”

姚恒向着二人作揖时,眼角却瞥见了宋南陵抱在怀中的那人,看长相有些熟悉,待要再去看时,却被宋南陵一侧身挡住了。

宋南陵看着姚恒微微一点头,道:“天门山一别,倒是有三个月了吧。”

姚恒忙道:“可不是么,公子请上车吧,今日天气格外冷些。这位……姑娘不碍事吧?”

宋南陵抱着千寻上车,却始终将她的脸藏在怀中并不让姚恒见到,口上淡淡道:“是内子,路上偶感风寒,休息休息便不碍事了,劳驾到了京城提前将我俩放下就行。”

宋南陵这般说便是在委婉告诫姚恒,莫再打探他人女眷,这些氏族出身的读书人都讲究礼法。可姚恒闻言却迟迟没上车。

“姚公子?”宋南陵唤道。

姚恒面露难色,道:“说来惭愧,恒此次上京是因家中召唤。嫡兄命恒在初十前赶到京畿北林苑听候吩咐,这天一亮便是初十,求二位容恒先走一趟北林苑,之后立刻让马车送二位离开。”

宋南陵本想说人命关天,绕这半日的路怕是会耽误病情,可转念一想,却是说道:“北林苑?可是那个供王公子弟玩乐的猎场?”

“正是。”姚恒赧然。

“今年的冬猎已经开始了?”宋南陵本以为出了太子那档子事,京里无人会有这样的兴致再去狩猎。

“听说是晋王封爵,天子御批的。”

倒不是因为封王,才有的冬猎。皇族男子成年行了弱冠礼,都要带着京城里年轻的贵族子弟一同狩猎,以成此礼。而晋王世子自幼丧夫又远居北寒之地,行了弱冠礼后便一同承袭了王爵。

“你是说,晋王世子也在北林苑?”宋南陵道。

姚恒点了点头。

宋南陵淡淡看了姚恒片刻,道:“姚公子,请上车吧,走一趟北林苑也是无妨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不好意思,最近太累了,写得很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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