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 星河亦自极月阁悄无声息地掠出。
虽说白日里发生了马房爆炸, 三十六阁之人的反应却淡漠的很。各处的楼阁因分布得稀疏,到了夜间更是一点灯火也无, 显得空旷死寂。
星河出了三十六阁的所在, 驾轻就熟地进了粟角城的地下通道, 行了半盏茶的功夫, 竟直接从一处荷塘的拱桥下游了出来。
他极为小心地划水来到岸边,拧了把衣服上的水,正要起身, 就听身后走来一人。星河听到了那人的脚步身, 却依旧卖力地拧着裤管。
来人到了他身后, 在一处石桌边上坐下, 悠悠道:“还知道回来?既然要回来,却为何杀了我的人?”
星河就地而坐, 转头看向那人,却见他穿着件绯红的衣衫, 长发用金冠束在了脑后,露出左边耳垂上嵌着的枚玉环。那人将一盏绘了红梅的绢布灯笼放在石桌上, 微弱的橘色火光刚好能映出他半边妖冶的脸,一双闪着幽光的狐狸眼正缓缓向他移来。
星河淡淡道:“星河不知,西事堂的人何时也成了东事堂堂主的人。”
那人轻轻敲了两下石桌,若有所思地看着星河,道:“还以为你是因为恼我将你送去了三十六阁,没想到你竟一点脾气都没, 当真无情的很。可既然你已看出那两人是西事堂的人,为何不索性一起杀了?”
“一个是杀给三十六阁看的,他们在马房闹事,而我恰巧就在那处,若是不留下条命来,明日我便会被当做里应外合的奸细,被送去黑匣山喂狼。”星河说着,微微一顿,忽抬头看着那人,道:“另一个,是放给西事堂看的。他们查到我与极月阁有旧,既想借我混入三十六阁去充当眼线,又一直疑心你我并未反目,忧心我会倒戈。若是留个活口回去,也好让西事堂知道我与你决裂的决心。”
那人微微一点头,笑道:“好一个将计就计。可事情闹大了,三十六阁的人也不会放过你。若是明日检查令召你去盘问,你该如何作答呢?”
星河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说东事堂刺客闹事。” 西事堂想要栽赃东事堂,这事只要让监察令出面去查就好了,而星河如此指认东事堂,又有谁会相信他如今还在替东事堂办事呢?
“甚好。”东事堂堂主梅久淡淡一笑,只这一笑便使他这张脸愈发妖艳起来。
夜风寒凉,拂过水面,带着涟漪。
“倒有些庆幸,当初没在罪奴所将你也剥了皮。” 梅久忽然喟叹一声,仰面看着一池早已凋谢的荷花。粟角城早就入了冬,偏生他就喜欢种些逆着时令的东西,是以特特将这一池的水用锅炉给暖着。暖久了,花还是败了。
“星河有句话,却不知当问不当问?”星河忽道。
梅久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道:“不妨说来听听。”
星河仔细辨认着他眼中的情绪,缓缓道:“堂主让我潜入三十六阁,当真只是为了偷回一只盒子么?”
“那只盒子,是我送给城主的。如今却有些后悔了,想要拿回来。” 梅久淡淡道。
“堂主既然是城主的旧故,何必当面去向城主要呢?”星河试探道。
梅久闻言却是笑了,片刻后才道:“梨花木盒子,刻着祥云纹。星河,我为了能将你送入三十六阁,放弃了你这一身的好皮囊,你该感激这个盒子才对。”
星河面色微变,立刻换成了膝跪的姿势,向着那人恭恭敬敬磕了个头,沉声道:“星河不敢,若非堂主出手相救,星河一早便死在了罪奴所。堂主之恩,星河始终铭记在心,等明日有机会入得监察院,必定竭尽全力为堂主找出那东西。”
星河嘴上这般说,心里却愈发清晰起来。这只梨花木盒子里的东西,恐怕能要人的命,堂主会将它献给城主,只怕并非心甘情愿的。
梅久看了他片刻,忽一笑,用手指把玩着绢灯,道:“这枝红梅,画得可真好啊。”
绢布灯上,红梅妖冶绽放,艳丽炫目,就像是这身穿绯红外衣的人一般。
“当初在罪奴所时,难得见到了一双握过笔的手,真觉得可惜。一双能作画的手,如今却握了把杀人的刀,难怪会将这梅花画得带上了杀伐之气,这一枝的话多仿佛随时能滴出血一般。” 梅久细细摩挲着绢布上的花瓣,回想着星河跪在血泊中,为他作画的情形。这一年来,这盏灯始终陪伴在他身边,夜夜不离,仿佛只要看一眼这灯,就能闻到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堂主喜欢便好。”星河道。
哪知梅久又突然道:“这么些年,西事堂让你屈居一个下等刺客,当真是委屈你了。”
西事堂管理黑匣山和刺客营多年,手上也出过不少人才。东事堂堂主会这么说,自然不是在笑西事堂糊涂看走眼。
星河闻言,目光微闪,道:“只是我武功低微罢了。”
梅久闻言,却像是听了个笑话般,道:“星河,别忘了你是如何成为罪奴的。区区一个下等刺客,如何能逃出粟角城的守城机关?过去有多少人企图逃跑,都折在了那些凶险的机关下。你虽中途被我东事堂的人抓了回来,却并未在机关下受到重伤,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我相信,你不但隐藏了自己的武功,更有西事堂刺客营所不知的城府。”
星河一时无言。东事堂堂主梅久,在粟角城里还得了个碧眼狐狸的外号,不单单是因他长了对狐狸眼,还有他近乎于妖的洞察力。即便一向杀伐果断的西事堂堂主同他斗了多年,也始终没能占到上风。
梅久依旧用着闲聊的口气,道:“星河,你说一年前,为何你就没能逃出去呢?是因为还惦记着什么人,所以半途又决定回来了么?”
星河闻言,抖了抖还在滴水的袖子,起身又跳回了水中,道:“在黑匣山遇到过的人、遇到过的事,我都已经忘了个干净。若无他事,我便走了,以免督官来查房,见不到我人。”
星河向着荷塘的拱桥下游去,不消片刻便沉入了水中。
梅久坐在岸边遥遥看着水面的波纹,如丝的眼中闪过幽光。
星河自地下河的暗道回到极月阁,他自窗户跳入房中,又走至门前,看了看门闩上缠着的一根细长的发丝。发丝的末端不松不紧地勾在门框的木刺上,木刺并没有剥落的痕迹。
在他离开的半柱香时间里,没人进过这间房间。
星河放心地回到塌前,自被褥下摸出把三尺来长的剑来,抱剑靠坐在塌前的地上,闭目就打算休息了。可一闭目,白日里极月站在台阶上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眼前。
星河闭着眼,眼球微微划动,想要将杂思摒除脑外。可台阶上的极月却似有所感,侧身向他看了过来。一瞬间,四目相对,星河却像是被人当头浇了筒冰水一般,又像是被人放在了熊熊烈火上炙烤着。
他跟梅久说,黑匣山的人和事他都已经忘了。可事实上那段经历像刀刻一般,印在了他的骨子里。那是他第一次从人变成了魔,却也是唯一一次,有了从魔变回人的愿望。那时候,他站在粟角城外的守城箭弩前,最先想到的却是这张不过巴掌大的脸,他想过,如果能在离开前再见上她一面,该有多好。
……
后宛国,铁血城。
极月这一晚睡得也不踏实,朦朦胧胧间竟梦到了两年前还在黑匣山的事。有一回她染上了肺热,高烧三日都不见好转,将星河急得整夜睡不着。二人都是刺客营的下等刺客,身上没有多少钱,勉强吃了两副药,却已是难以为继。星河便抱着她跪在桑塔的院外,求他赊给他们几副药来。
极月不知道星河是怎么想的,刺客营素来没有人情可言,似他这般求人最后也不过是惹来了一顿毒打。可星河却一声不吭地抱着她,挨了打后,依旧跪在了桑塔的门前。
那时候极月病糊涂了,也不知星河挨了多少打,只知道后来她的病好了,星河却已经离开了刺客营。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极月四处打听星河的下落。她去求见桑塔,可桑塔却让人将她带去了黑匣山,说是只要她能再次活着走出来,就告诉她星河的下落。极月不明白,桑塔为什么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可直到她看见数以千计的豺狼分吃了刺客营的五百人后,她才发觉,桑塔又开始养蛊了,这次他要的只有真正强大的蛊王。
当她带着一身血走出黑匣山时,居然有些庆幸星河离开了刺客营,不然他将和她一样,此生都逃不开这座蛊盅一般的山,逃不开暗无天日的厮杀、灼人心肺的饥渴,还有永无止境的绝望。
极月是在入了三十六阁后才知道,星河去了东事堂。她去找过他,但星河并不见她。极月想亲自问问他,为何离开了刺客营,却不曾来同她道别。可即便是这样一句话,都再没机会问出口。时日久了,极月也明白了星河的意思。粟角城里从来都容不下人情,一旦有了情,刀便会钝,死期也就近了。桑塔之所以会将星河送去东事堂,恐怕也正因为当初星河为了她求药,连命也顾不上。
极月想,既然知道他还活着,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既然他还活着,那就让他们各自活下去。如果这是粟角城里唯一能让人活下去的办法,那么就不要再见面,不要再打听,不要再让粟角城的人拿捏住他们的软肋,让他们成为彼此的破绽。
极月自梦中醒来,推窗看着东方天空泛起的鱼肚白,黑雕自天际盘旋而下,扑入了窗中。
那么,星河,为什么事到如今又要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