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几日, 弄月和潋晨作了诸多推测, 大致琢磨出我所形容的歹毒机关该怎么破解,分门别类的细细传授给了我。我默记下来,对弄月的担忧始终回以安抚的微笑, 实则心里也难免顾虑重重。我并不知道要等多久才有再接近寝宫的机会,况且, 就算有机会,两度暗潜也不太现实。我到现在才开始后怕, 不仅是因为瞿牧的重伤, 更害怕一个不慎会给风云瞬变的朝堂纷争带来滔天巨浪,我不能拿任何人的性命来冒险。思来想去,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我脑中初步成形。
我很少对弄月谈及宫中的事, 怕他伤神。我们在一起的更多时候, 只是烹一壶清茶,聊聊身边的趣闻, 偶尔说起江南茶坊, 一起垂涎西湖醋鱼。时间就在这悄声细语中不紧不慢的流逝,午后风轻茶香,每每小睡初醒,朦胧中仿佛又回到过去的那段岁月,平淡而隽永。
我在回宫的前一天接到了静王府的拜帖。星璇惜字如金, 只说有急事要见我,为避人耳目,他将地点定在了碧荷园。我吩咐管家备车, 独自回房换了套男装。等我收拾停当跳上等候多时的马车时,闲坐一旁的车夫却对我回眸一笑,半旧的竹笠下,清俊的面容带着几分顽皮。我顿时呆若木鸡,他却由模有样的扬鞭轻斥,马车开始缓缓行进。
车轱辘发出绵长的“吱呀”声,我手脚并用的爬出车厢,坐到弄月身旁。没等我说话,他随手将斗笠扣在我头上:“我送你去,然后,等你回来。”
“哦。”我转过脸,弄月说话时仍专注的直视路面,天气并不热,他耳根下的一片微红就显得十分可疑。我看了一会,忍不住想逗他:“可我没钱付车费的,拿点别的什么来抵银两呢……”我故意拖长语调,弄月的脸果然飞速变红。
“苏绣帕子、发卡、玉珠、香木……”我玩心大起,索性将荷包里的小杂碎往外掏:“啊,还有一块糖,我先吃了……你看看剩下的哪样比较值钱?”
“落落……”弄月哭笑不得地拍拍我的斗笠。
“干嘛?”我装作很无辜的睁大眼:“对了,应该让你先开价,对吧?”
斗笠被掀翻,紧扣住我的后脑勺。我刚笑出声,一双柔软的唇就覆了上来。
我一哆嗦,摊在腿上的杂物立刻撒了满车,有的直接滚落到路边。大街上的喧闹声顷刻小了很多,越来越小……
我的思维瞬间空白,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含在嘴里的半颗糖不翼而飞。
那双唇离开时,我没敢睁眼,只想挖个地洞钻下去。
弄月你想吃糖早说么,有必要用抢的吗?
车水马龙的长安城,光天化日下,两个大男人这么一亲一抱,该有多高的回头率啊?
耳边有人轻笑,暖暖的气息卷着碎发,撩得脸上痒痒的。
“落落,前面就是碧荷园了,看来车费还略有结余,需要找零么?”
“不……不需要,你……你自己留……留着。”我结结巴巴的爬回车厢,面红耳赤,没等马车停稳就跳了下去,火烧眉毛般的蹿进碧荷园。
“哎,我说,天很热吗?”星璇满腹狐疑的看着我,给我倒了杯凉茶。
“还好。”我镇定的放下折扇,抬手擦了擦汗,“你找我有什么事?”
“关系到你的事多了去,我就拣紧要的说。以后不要惹萧军。”
“我惹他?”我一想起萧军毫不掩饰的色胆包天就气不打一处来,“瞿牧受伤的事小蕊应该告诉了你,萧军深更半夜的闯到赏心殿抓人,难道我要看着他把瞿牧带走?”
“你误会了,事实上,瞿牧的自保能力远在你预料之外,就算萧军发现了他,也未必能将他带回去处置。我正是听小蕊说了当晚的情景才觉得有必要和你谈谈,”星璇皱了皱眉,“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不是让你反过来给人立靶子。”
“我没有错。”我固执己见,“如果那时我还对萧军假以辞色,他一定会就地开染坊。你根本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星璇冷静的说:“他是个人渣,但同时,他也是离你最近的危险。你别以为用那些仁义道德的说法可以约束他,他不过是对穆将军和家父还有所忌惮。”
我忿然道:“既然都知道是人渣,为何还任由皇上养虎为患?”
“权臣间牵扯不清,萧家的势力掺杂其中,盘根错节。我们布局已久,为保万无一失,只等一个机会。但是,梨落,”星璇脸上浮现出罕见的严肃,“我绝不允许你成为牺牲品,半点差错都不行。”
星璇的神情让我察觉出事态的严重性,言语间便多了几分斟酌:“你放心,我不会轻易给他们抓着把柄。但是,无论怎样,我也绝不允许你为了我而牺牲别人,必要的时候,我保留自己决定的权利。我肯定不会再与萧军产生过结,我也希望你……星璇,不要再去赏心殿看我,你的行踪再隐秘,毕竟也引起了萧皇后怀疑。这种引火烧身的事情还是远离为好,我估计呆在宫里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
星璇听到后来一愣:“你出宫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我本想点头,忽然思及他在御花园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不觉有些迟疑:“我并非光明正大的出宫,不宜在京师久留,去向也还未定……其实朋友之间,并不一定……”吞吞吐吐中,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因为想象得出那双星眸此刻盛满的失落,但有些话一日不说,他便存有一日念想,这种感觉我再清楚不过,到头来,点点滴滴聚在一起,终会结成心底碰也碰不得的伤。
我不能再给他留下半点伤。
话刚起了个头,有人在外叩门。星璇声都不吭,“唰”地跑去开门,看样子是早就不想听我说下去了。不过,等我看清了来人,仅有的一点小郁闷也给抛到脑后,跟着站起身,张口便问:“你的腿好些了吗?”
瞿牧走路的步伐很稳,不用回答,也看得出他恢复得很好。他递给星璇一张信笺,星璇打开看了看,脸色微变,神情古怪的看了我一眼。
我正莫名其妙,忽闻走道里传来幻琦的笑声:“哥,我可要逮到你了,你答应过陪我逛夜市的,别赖了啊!”下一刻,明眸皓齿的美人旋风般跳到大家面前。
幻琦朝屋里张望了一番,疑惑的看向星璇,星璇无辜的指指我……
互动之后,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幻琦先发话了:“李姑娘,穆府管家说我哥陪你来碧荷园访友,怎么没见着他的人?”
“他可能觉得无聊,去附近走走了。”我也纳闷,不是说好等我回去的么?
“这样啊……”幻琦漫不经心的应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不知何时开始围着瞿牧的面具打转,满是好奇的样子。瞿牧似乎很不习惯被人盯着看,他侧转身子,对星璇点点头,疾步走了出去。
“哎……那个谁。喂,说你呢!”幻琦哪还顾得上我,跺跺脚就追了上去:“你叫什么名字?”
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俩一前一后的下楼,嗓子忽然有点发紧。星璇反应比较快,探身朝窗下喊了一句:“他没法出声。”
我的身子轻轻一晃,顾不上多想,人已奔向楼梯:“她没听见,我帮你转告,去去就来!”
初夏的碧荷园不负盛名,往日看来稀疏平常的沟沟渠渠已被接踵并肩的翠绿圆叶填满,数座小石桥横跨其上,粉白莲花点缀其中,大都还是含苞的骨朵儿。灿烂的阳光毫不吝啬的铺陈开去,燃亮绵延碧波上漂浮的花灯。
我无心赏景,飞身掠过几处荷塘,终于看到幻琦。她百无聊赖的蹲在水边,拽着根柳枝胡乱挥舞。我走到她身边,四下看看:“瞿牧呢?”
“他叫瞿牧?”幻琦立马来了精神,扔掉柳枝站起来:“你认识他?”
“不太熟,只见过两次。”我犹豫着撒了个谎,转而问道:“你为什么急着找他?”
“我也不知道。”幻琦调皮地皱皱鼻子:“就是想认识一下,好奇呗。那面具挺别致的,而且,他的轻功太棒了,我明明跟他没隔几步,怎么一下就不见了。”说着又兴奋起来,“等我哪天再碰上他,一定要借他回去打击大哥,他老觉得自己的轻功天下第一。”
我轻咳一声:“就为这个?”
“暂时就为这个。”幻琦狡黠的笑,像只戏耍猎人的小狐狸,“其他的要等我先看看面具后的脸再做决定——他越是拒人千里我便越感兴趣。星璇身边的应该是静王府的人,我这就回去向大嫂打听一下。”
幻琦想到哪做到哪,眼下早把弄月忘到了九霄云外,当即跑开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大声说:“李姑娘,就我看啊,弄月还是比星璇更适合当夫君。不信你问问星璇,他这辈子打算娶多少老婆?是一个呢,还是一城?”
我怔了怔,她对我扮了个鬼脸,轻巧跃过高高的院墙。
我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楼台,心想她这一嗓子未免太响亮了点,而且完全弄巧成拙。到目前为止,我根本没看出星璇对王位有多大兴趣,相反,他还很有些排斥,之前连金丝笼一词都用上了。估摸着他还是向往他老爹那样的生活,没事到江湖上行侠仗义,有事就回来精忠报国。但是,先帝的一纸遗诏已经使他无路可退,倘若不能入主金銮,怕是连葬身之地也难寻了。这种状态下,还能牵扯儿女私情给他添乱么?我该怎么给他解释清楚?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所以然来,我发了一会呆才慢慢往回走,没走几步,手腕被人握住。我惊得弹跳起来,转过头,依依垂柳下站着的男子竟是瞿牧。
空气有些湿热,瞿牧的手心也布满汗珠。他牵着我蹲下来,捡起根树枝,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你不希望她找到我?”
我一眼看去就犯晕,是啊,我不希望幻琦找到你。因为你太像我最熟悉的那个人。虽然小梵肯定你不是他,虽然那个人现在已经开始试着接受婉儿带给他的全新生活,但我仍然有一点难言的私心,我仍然贪恋你在我身边的那种感觉,似曾相识,刻骨的伤痛与铭心的思念交织,让我上瘾般的沉湎,甚至不希望那么快就被人夺走。
只是,你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提醒我,你不是他。他足够自信,足够骄傲。如果他深爱一个人,绝不会用别人来试探她的心。他会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会向全世界宣布,她是他的。
“你多想了,我只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我试着抽回自己的手,他收紧不放,我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冰冷的语句自嘴里说出:“瞿牧,那晚你为我受伤,后来疼得神志不清,做了些糊涂事。我能够理解,也请你理解我的宽容,仅此而已。我有爱人,我和你……什么都不是!”
苍白的骨节凸显在瘦削的手指上,穷途末路一般,看上去让人心酸。他固执地扣着我的手腕,我同样固执地掰着他的手指。汗珠渗出额角,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满心绝望与悲怆,似乎只要挣脱出去,便能获得全部自由。
时间过得分外缓慢,我费了很大力气都没成功,渐渐的,手腕由疼痛变得麻木,最后一丝力气也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