螭梵饶有兴味的打量我:“难得被你主动想起一次, 我很期待接下来的内容呢!”
我被他的样子逗笑:“我想找你的时候你又未必能知道, 哪有难得一说?”
螭梵不以为然:“我连睡觉都抱着风露灵镜,不然我怎么会在你呼唤我的第一时间出现?不过,咳……你沐浴就寝前我是绝对不会看的……”
我噎了一下:“那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
“不用, 我是觉得没啥看头。”
我差点没晕过去,面红耳赤的瞪着他, 直接怀疑他被婉儿打坏了脑袋。
螭梵见状嘿嘿一笑:“我逗你玩的。星璇不是把自己的贴身丫鬟和护卫给了你么?有他照应着,我自然能省不少心。那个瞿牧的轻功简直是出神入化了, 小蕊模样不错, 人也机灵,若换成七七在你身边恐怕还没有那么周全。”
“你都知道?”我仔细观察着螭梵的表情,没发现异样, 于是试探道:“小蕊是静王府的家生丫鬟, 至于瞿牧……他跟了星璇多少年?人可靠吗?”
螭梵敏锐的看了我一眼,我努力装出很随意的样子, 心想他未必见到了昨晚那一幕, 就算碰巧撞见,也是黑灯瞎火的一团……看不清什么。想归想,等了半天,螭梵还没说话,我心虚的将目光移向别处。结果, 他突然出声吓了我一跳。
“瞿牧没有可疑之处,他出身寒门,少年封将, 因屡立战功被楚王爷收为义子,相比那身好功夫,此人品行更为上乘,否则星璇也不会放心将他带进宫。你担心的是哪方面?”
我摸摸鼻子:“没……其实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不是在跟你闲聊么?对了,婉儿最近怎么都没书信给我?”
“那丫头比你还会操心,”螭梵笑了笑:“她已经在流景宫很呆了些时日,据说……她自己说,要全力以赴的为自己挑选一名母妃,以免她不在的时候还常记挂父王一个人是否孤单。”
“呵,呵呵……”我自觉笑声假透了,却又不知道除了笑还能怎样,唇角不可抑制的轻颤。早该预料到,我的婉儿那么聪明懂事,她总有一天会知道心疼自己的父亲,而这也是我喜闻乐见的,不是吗?
“不过……”螭梵慢条斯理的说:“我看冰焰也没空管她,你知道的,颂神大典在即,神族上下都会忙得不可开交,他在这节骨眼上又赶着修什么别苑……”
“随婉儿去吧,她需要一个家,完整的家。” 话一出口,一种平静贯穿了身心,连日种种揣测下的心荡神驰片刻间徒留笑料,此时此刻,我反倒坦然:“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我给不了的,只能帮她守护。”
螭梵看了我好一会,漆亮的眸中闪动着不甚分明的异彩,他忽然笑了:“梨落,我们还真是同类。有时候,比如现在,你说出的话,简直就是我的心声,让我觉得……”
我一时半会也弄不明白他何出此言,随口便接了一句:“酒逢知己千杯少?”
螭梵郑重摇头,复而仰天长叹道:“我这才觉得以往那些打也不是白挨的。”
我不再怀疑,而是确定螭梵被婉儿打坏了脑袋。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元丹还在我身上,抗打性较弱,我一定会再补给他几下。
好不容易等螭梵笑够了,我步入正题:“你去过昆仑虚吗?何时能请出昆仑令?”
“我去过昆仑虚,可诏令上并没有楚天佑,看来得在凡尘三千世界中逐一寻找命定的君主,也有可能是个时间问题,比方说新主尚未继任,但无论如何,此间不会耽误太久。镇灵珠已有下落,目前只剩帝瞳石。”螭梵轻松的三言两语回答我。
相形之下,我惭愧万分:“昨晚,我们本来已将传国玉玺拿到了手,只可惜百密一疏,谁都没料到枕下还有机关……”
“我不觉得那有什么可惜。”螭梵似乎早已等着我提及此事,神情严肃起来:“你绝对不能再鲁莽冒险,你要提防远不止那些机关。我可以理解你是急于求成,但瞿牧再厉害,也难凭一人之力敌万夫之臂。你如果出了差错,岂不是逼着我带领十部将士给你陪葬?”
“到底是谁鲁莽?”我顿时想起他当年欲重伤带兵硬闯神族的旧事,深深吸气,方能勉强维持冷静,“小梵,我必须提醒你,昔日你为将军,战场便是你的天下。而今你是主神,灵界子民才是你的天下。他们如果听到这句话,是无法不对你心寒的……也包括我!无论我做什么,都没人逼我。换句话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选择为灵界做的最后一件事!”
螭梵不再看我,他半垂着眼帘,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不知是在认真思索还是在魂游天外。但我话已至此,也没办法不说完。
“小梵,我长大了。你看不出来吗?我真的在努力长大。我不再是从前那个懵懂莽撞的小丫头,我学会了面对现实,学会了做一个母亲,学会了让自己幸福,学会了如何保护我爱的人……我能做到的,你却做不到吗?你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因一人而拖累整个灵界。”
“你早就不是孩子了,只是我不愿承认。”螭梵唇角浅扬,“想不到,终有一天,会由你来指责我的任性。我一直以为,这个词是你的专属。我看着你长大,看着你飞蛾扑火的去爱,毫不设防的被伤害,哪怕鲜血淋漓了一路,也总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笑着说,小梵,让我再试一次好吗?我无数次问自己,爱情明明应该充满甜蜜和快乐,怎会满目荆棘与绝望?然而,无数次的没有答案。你的倔强与任性,让我万分心疼却又无能为力,甚至只能同样笑着说服自己相信你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天长地久。你从来都认定了幸福只有一个方向,从不曾留意到旁人是不是也受着和你同样的煎熬。如今,你还想让我发誓,与你划清那道根本不存在的界线?”
我愣了半晌,慢慢看向他的眼睛。
星眸依旧,笑纹犹在,只是在那最深处,却渲染着丝丝痛意,以一种全然陌生的神态凝视着我。一瞬间,心底似乎有一道屏障被打碎,清醒却疼痛。
他是部下,是兄长,是知己,我曾以为,这就是全部。
小时候,他让我骑在他颈间,嬉笑玩闹。
稍大一点,他替我挡下长老们的责罚,鼓励我好好修炼。
再大一点,他带我去军营与将士们同宿同食,教会我运筹帷幄。
他能听我倾诉烦恼,他能解决我束手无策的问题,他能给我出主意,他能使我破涕为笑……
他似乎无所不能,他似乎永远乐天,而我,也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他的眼睛。
我只是自以为很了解他。
“小梵!”我想说点什么来表示我这次是真的读懂了他的心,但声音如鲠在喉,一字一句都那么艰难,“我不是故意忽略……”
自始至终,我都忽略了他。千年前的离殇,千年后的诀别,再见时不过云淡风清,如同旧友重逢,没有歉意,也没有解释。
他的任性是守护,我的任性却是伤害。
但他连忏悔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不怪你。这么多年来,我其实并没有遗憾。”他的眸子浸润在月色里,愈发的清澈柔和,“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对你好吗?现在我便告诉你,这世上的任何付出都不会毫无目的,所谓无怨无悔只是得不到的自我安慰。如果心里住进了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眼见着她在别人怀里撒娇欢笑而无动于衷的。所以……我很早就放弃了,你的幸福对我而言,是种解脱。我拼命的想给你最好的一切,只是因为我心里再清楚不过,我永远代替不了他能给的……哪怕是一丝笑。说来说去,都是我的私心,总觉得再对你好一点,等到将来,等到你寻得幸福的那一天……我想给也给不了。”
“不,你错了。”我急着分辩,一不留神,泪水夺眶而出,“你对我而言,是其他任何人都代替不了的。我们之间,永远都不要变,好不好?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我不想失去你!”
“你……也会为我流泪吗?”他的指尖沾上我的泪,忽而释然一笑,“傻丫头,感情哪能说变就变?我只是不想再提心吊胆,但愿你能明白,除了你爱的人,还有更多爱你的人值得你好好活着,否则,你伤害的不止是你自己。况且我总有预感,三界的变数始终牵系于你,我盼你能早日脱身,早日有所归属。我说过,只有你得到真正的幸福,我才能无牵无挂……你也不希望我再打上千年的光棍不是?”
我被他前后迥然的语气弄得哭笑不得:“听你说的,我怎么就想起瑜和宫后的那颗歪脖子老枯树了?”
螭梵叹息着望天:“你那是什么破想象力,我怎么说也是集灵界万千少女宠爱于一身英俊潇洒气度非凡……简言之,是棵繁花枝头英姿勃发的神树!”
我脸上挂着泪,笑不可抑。
他冷不丁又问:“梨落,你真选好了吗?”
“嗯?”
“我是说,你决定那个人是弄月了吗?”
“我没有刻意的选择或决定,随缘而已,至少不会重蹈覆辙……”我顿了顿,“有些东西,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经历。情浓花艳只是瞬间,有的人一辈子都碰不见,而我碰见过,就该知足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闭上眼,情不自禁的微笑,“我兜兜转转,而他一直在原地等待。只有他对我说,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只有他知道我想要什么,不求生死相许,只求晨昏相伴,品云起花落,看岁月静好。这样,就够了。”
晚风送来草木清香,乳白色月光似纱似烟,几颗星子随意散落在天幕上。
良久,螭梵俯身给了我一个拥抱:“傻丫头,这次应该没错了。数日前,也是在这里,他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三生石上的注定,不是谁都能修到长相守的缘份。你和冰焰,爱得太深也太骄傲,似乎燃尽彼此才是永恒……我不想看你重蹈覆辙,我就任性最后一次——梨落,祝福你。”
“小梵……”我将脸埋进他的肩窝,“连你都这么肯定,所以,我将来一定会幸福……那么你呢?只要你不再任性,是不是也会和我一样?”
“当然,我保证。乖,别哭了。”螭梵拿出对付婉儿的伎俩来哄我,没哄两下,本性毕露的感慨:“早知道随便抒下情就能把你感化成这样,早几千年我做什么去了?唉,枉读那么多兵书,竟然忘了攻心术,当真失策啊……啊……”
听着螭梵跟吊嗓子似的长吁短叹,我的伤感飞速消散于无形,没好气地蹭干眼泪,觉得不够,又想抹鼻涕。谁知我刚吸鼻子便引起了某人警觉,他将我推开了些,眯眯眼,正待问话,旁侧响起一个略带犹豫的声音:“落落?梵……兄弟?”
我刚转过头,忽觉重心一歪,螭梵竟然将我随手推给弄月:“我说了你得称呼我大哥,不要看着我比你小就觉得你比我大……接稳点,我唯一的妹子就交给你了,我好不容易卸了她的心防,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梨落,你下次再敢往我衣服上擦鼻涕,铁定会长出两只鼻子,哈哈哈……”
我踉跄几步被弄月扶稳,紫金色星砂从眼前转瞬而过,晚风吹散了螭梵大笑的余音,小院里安静得只剩檐下风灯摇晃的轻响。
“落落……”
我望着螭梵消失的方向,一时间五味杂陈,竟有些痴了。直至循着弄月的轻唤看过去,眼神还十分茫然。
“你怎么了?梵……大哥刚才只是随口说说,你别往心里去。”弄月显得有点歉疚,“我见你无故离席,以为你身体不适才寻了来,没想到打断了你们……”
“他说的都是实话——虽然他喜欢不着边际的瞎扯。”我打起精神,用力拍拍弄月的肩膀:“你运气真好!我们兄妹俩的相处,算上中途的聚聚散散,总有一千多年了,他的论调从来都是一套一套,心里真想什么却对我隐瞒得滴水不漏,直到现在……你看你才认识他多久,多难得啊!”
弄月乖乖点头,唇角渐扬。久违的明媚笑容,柔美如月华初升,又耀眼得让人目眩。
我眨眨眼,环顾左右:“咦?你看见我哥凭空消失,怎么半点惊讶都没有?八成是被吓傻了……”
“落落,你是在害羞么?”
我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弄月你是在……调戏我么?
“我哪里像是……”话说一半,正对上那双秋水潋滟的眼,我再次抬头望天:“明天估计有雨呢……”
弄月没再拆穿我,而是捡回我的问题,不无歉疚的回忆:“梵大哥第一次凭空出现时,我的确吓得不轻……不过他也没机会看出来,因为我当时将他脸朝下的摁在……咳,就是你现在坐的地方……”
“啊!”我目瞪口呆,想必螭梵肯定以为弄月是个闲来没事对月赏花的文弱书生,冒冒失失的出现,结果很悲壮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弄月深深的看着我:“落落,不管你从何处来,对我而言并无区别。自始至终,我眼中的,心中的,只是你而已。我感激上苍安排的这一段相识,哪怕前因后果都是苦的,至少在我看到你的瞬间,是甜的。”
“苦的?甜的?”我翻来覆去念了几遍,渐觉头昏乏力,全然没意识到是席间饮下的几杯女儿红开始作怪,还拼命的摇晃脑袋企图清醒,最后一头栽到弄月肩上,慢慢的,整个人也靠了过去,小声呢喃:“情苦……心甜。感觉不到苦的时候,也就尝不出甜了,是不是?”
“不是。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我还没明白过来,弄月的唇已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我的脸颊,停在我的唇上。
简单的吻,没有深入,没有纠缠。唇瓣相接的触觉,让人想起夏日薄荷,悠长的清甜,惬意的纯净,驱开尘世纷扰,静心。
月光模糊了天地的轮廓,我与他,仿佛从未远隔千山万水,从未历经生离死别,任年华流转,等待的,只是这样一个宿命的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