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爷带白洛川去见的人, 毫无意外就是那个洋神父威廉。
对方见了白洛川也没有丝毫心虚尴尬,笑容热情洋溢,好像他同时受雇于父子两个人是件极为普通的事。
白洛川也神情平静, 毫无脾气棱角的样子。
白老爷没有寒暄几句, 只说来意:“威廉神父, 电话里已经沟通过了,我需要你详细说明,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红衣人到底是谁?”
威廉神父原本游刃有余的神情,微微一僵,笑容变得勉强,继而消失。
蹩脚的中文, 越发说得结巴:“是,我原本受雇于白少爷, 他说您太太坚称府邸闹鬼,为了安抚您太太,我需要伪装出真的有鬼,但是已经被我成功驱除的样子。上帝保佑,我们这都是为了解决麻烦,是善意的谎言。可是……”
洋人神父极力做出镇定的样子,但是隐隐颤抖的手指和喉咙不断的吞咽却表露出, 他心底的惊恐。
威廉脸上毫无笑意, 努力扯了扯领口,攥住那把十字架:“可是,那个房间里真的出现了魔鬼。噢, 上帝啊,那一定是地狱来的,人类不可能无声无息出现在那里。除了我,另一个你们请来的的人,他也看到了。”
白洛川的脸上显露出惊讶和抑制不住的悚然来,看向身侧的白老爷。
白老爷却一如既往面沉如水,沉着镇定,不受一丝一毫干扰。
他淡淡地说:“威廉先生有没有办法解决那个鬼?”
威廉脸上一僵,勉强道:“这个……虽然我是上帝的侍者,可是对于地狱的来客,上帝并没有赋予我这种使命和能力。那是更高级别的,或许梵蒂冈那里有人能帮到你的忙。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看看。”
“暂时不用,多谢威廉先生。关于白公馆的委托,威廉先生没有告诉别人吧。”
白老爷拒绝了,看上去似乎并不担心那个红衣鬼影。他的沉稳影响了威廉,对方也放松下来,重新露出笑容。
“您放心,你们对我说的话,就是对上帝的话,作为牧师,我们是不会泄露上帝子民的秘密的。您尽可放心,可以的话,我还希望你们可以加入我们,这样上帝会保佑你们,不被地狱的邪祟所侵害。您考虑一下……”
白老爷儒雅颌首:“多谢神父,我会考虑的。教堂的风景很美,死后葬在这里,的确是件让人安心的事。”
威廉恭维的笑着,眼底略有疑惑,不明白这个中国人为何会联想到这么长远。也许是他也被那个红衣魔鬼吓坏了,只是没有表露出恐惧来。
白老爷和威廉神父继续谈论着什么,侧首看了看白洛川,挥手示意他先去车子里等着。
白洛川坐在车里,能透过教堂窗户,看到那两个人的脸。
他们谈了好一会儿,白老爷微微皱了皱眉。威廉神父的视线似有若无透过窗户看向外面,他那里是看不到白洛川的,车内的白洛川却将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不多久,白老爷告辞离去。
他们的车子驶出一段距离后,白洛川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他蓦然回头,只见掩映在绿树丛林里的教堂上空,无数鸟雀惊飞枝头。
司机依旧开着车,漠不关心的样子。
白老爷也沉稳地坐着,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
白洛川好像明白了什么,也安然坐好。
“洛川,”白老爷说话了,目光直视前方,并没有看他,“惹事没有关系,重要的是,惹事的时候就想好后续怎么解决。”
“是。”白洛川点头,他心里很平静,什么感觉也没有,甚至可以说平静得有些麻木。
他突然想起什么:“父亲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无论是故意惊吓白夫人也好,还是威廉方才美化的,所谓善意的谎言。任何人知道一个儿子对母亲做出这种事,都会询问或者责备。
白老爷儒雅沉稳的面容露出一点笑,那笑意毫无实质意义,就像是习惯的面具和礼仪。
他温和地说:“你是我的儿子,是白家未来的继承人、掌舵者,当然可以凭心意喜欢什么人讨厌什么人。她的确是有些不太匹配白公馆女主人的身份,如果你不喜欢这个母亲,那就换一个好了。只是任性是有限度的,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作为大丈夫,不能太跟深宅里的妇人计较。”
他拍拍白洛川的肩。
这时候车子停了,停在白家商行门口。
白老爷说:“去工作吧。后头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记得我的话,这件事你从头到尾都不知情。”
白洛川平静地目送白老爷的车走远,直到上海来往的人流彻底阻挡视线。
他笑了下,眼里一丝淡淡的古怪漠然,那笑容却温雅谦和。
就这样,他转身走进商行。
……
白老爷放下白洛川,紧接着去见了另一个人。
那就是和威廉神父一起见到红衣鬼影的那位道长。
道长仙风道骨,团坐于蒲团上,喟叹一声:“老道不敌,惭愧惭愧,致使尊夫人遇险,下落不明,唉。”
白老爷微微凝重,这黯然并不明显:“仙师不必妄自菲薄,连那位威廉神父也毫无办法,此事是我白家持身有失。仙师可知道,那红衣鬼影究竟是什么来路,我也好从头计较。”
道长闭眼掐算,半响摇头,他叹息道:“便用扶乩之术看看吧。”
庄严肃穆的仪式之后,米盘上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字,一个“尹”字。
白老爷的心微微一沉,想起之前单独和威廉神父说话时候,他也说过,白夫人透漏过,那个女鬼姓尹。
“您确定吗?就这一个,不是姓……沈?”白老爷从来不信鬼神,唯一一个让他心存疑虑的,就是当初那个一言不合突然奔出门跳井的沈秀贞。
那个女人从嫁进来的那天起,就哪里都透着一股子不对劲,就像是来讨债的鬼。可是她真的让白宇轩痊愈了,冲喜是成功的。
道长的声音淡然:“目前就只见到那么一个红衣鬼影,若是有其他的,也只能等对方自己冒出来才知道了。我那日看过了,贵府的风水极佳,问题许是出在祖宅,或者人上面。解铃还须系铃人,贫道暂无他法。”
这时候,门外传来敲门声,走进来一个穿着西装的人。
白老爷放下茶盏,询问地看向他。
“先生,”来人恭敬地说,“城西教堂传来消息,威廉神父突然吞枪自尽了。”
道长悚然一惊,睁开眼睛,手指弹跳一下,很快闭眼默念经文。
白老爷平静似有忧虑地看着他,说:“看来,那个红衣女鬼找上门了。是我白家连累了他。”
道长再没有睁开眼,只是摆手示意送客。
白老爷坐进车里,离开之前,那穿灰色条纹西装的男人询问请示:“先生,需不需要……”
他抬手,隐晦地做了一个暗含危险的举动。
“不用了。”白老爷淡淡地说,“总不能都死光了,那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平白惹人注意。”
“是。”
……
汽车发动的声音传来。
道观内的道长拿着拂尘的手抖得厉害,经文都念得磕磕绊绊。
“别怕呀,我说过了,只要你照我说的做,肯定没事。”一个笑眯眯的女声说道。
正是那手持长烟杆,脸上满是神秘纹络的巫女。
道长哭丧着脸,抖抖索索:“那洋人神棍都被灭口了,你说我没事……是替人保证的,还是替鬼保证的?”
巫女露出一个略显夸张的惊讶表情,眼眸还是笑眯眯弯着,好像从来没有完全睁开过:“不会吧,你还真的相信是鬼杀了威廉啊。说说看,从业这么多年,你见过几只鬼?”
道长苦大仇深,颤抖的手指竖起一根食指:“就这回,我亲眼所见!”
巫女笑得直不起腰,神秘姣好的面容却高高仰着:“冤有头债有主,人家正主白老爷都安之若素,你怕什么?等白老爷也死了,再怕也不迟啊。”
一听这话,道长突然平静下来,若要白老爷死才轮到他,那他可有的活了。白老爷那种人,他见得多了,最是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面相。
跟一般人所谓的积善之家,福泽延绵子孙后裔,故而长命富贵不同。在道长眼里,这是眼界比一般人高,心性比一般人果决,手腕比一般人狠。故而目光长远,无往不利,吃尽天下小鱼的大鳄。但话也说回来,这种人也最容易一着不慎翻车横死。
想到这里,道长看向一旁不慌不忙好整以暇的巫女。
当日他离开白公馆,这来路不明的少女跟着他,笑眯眯的威逼利诱他带她去找和尚。
道长一听白夫人众目睽睽之下失踪,加之他确实看到突然出现的红衣鬼影,一时骇破胆。
他见多了富贵人家里的人心鬼祟,原本就对白公馆内里的阴私龃龉多有揣测,和尚这时候跑了,显而易见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
这时候听到这巫女说,和尚有可能被灭口,那还得了。
于是,道长一溜烟跑去一处破宅子,那是他跟和尚商定的秘密接头处。
等了大半天,和尚也没有出现,慌得他立刻就想带上细软跑路。
然而这来历不明的巫女却拦下了他:“你若跑了,你猜是鬼先找上你,还是人先找上你?”
“鬼是什么鬼?人是什么人?”道长那时候就看出来,这小姑娘古怪不一般。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你,问你那鬼是什么鬼。你若是没答好,来的人,就是杀人灭口的人。”
“那我还不赶紧跑。”
“你在上海,众目睽睽看着,不到万不得已,对方不会真的杀你,否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你若是跑了,不是你心虚就是对方心虚,反正也没人知道你的死活,你若是那人,你杀还是不杀?”
杀,当然杀。
于是道长回到自己的道观,没多久就见到白老爷来访。
不着痕迹告诉他,那个洋人神父死了。
这简直就是威胁!
“你为什么要让我告诉白老爷,那个红衣鬼影姓尹?”道长疑惑地问巫女。
巫女笑眯眯的说:“因为白夫人说她姓尹啊。因为某人的剧本需要那只鬼姓尹,不然这出戏就唱不下去了。”
道长听得稀里糊涂,突然觉得这巫女若不是一开始就跟他们在一起,真比那个红衣鬼影还像鬼。
这么想着,还不等他害怕,那巫女却已经往外走去。
“你去哪里?”这人一走,他反而开始觉得没有安全感。
“我去找神婆,既然你这里找不到和尚,自然只能从她那找了。”
道长看着巫女走远的背影,欲言又止。
他想起他隐瞒的一件事,他跟和尚都被白大少爷敲打过,演一场戏安抚一心认为有鬼的白夫人。
可是,那个死去的洋人威廉在那间房里说过,他也是白少爷请来的人。
因此,道长心里一直以为,率先找上他的人会是白宇轩。
……
白老爷离开道观不久,也想起了那个神婆。
“去警察局。”他睁开眼,心不在焉想着,按理来说那两个人并不在现场,什么都不知道,但那个神婆闪烁其词,和尚又莫名失踪。以防万一,他得亲自试探一下。
然而,当白老爷到达警察局的时候却被告之,神婆早就被人保释了。
毫无意外,自此杳无踪迹。
白老爷没有再做什么,就这么回了白公馆。
这时候,白老夫人和白宇轩都已经回来。白宇轩私下找了所有下人询问白夫人失踪时的情景,看上去很正常。
白老爷安抚了他几句,说了警察局目前调查的结果。
不久白洛川也回来了,一家四口祖孙三代心事重重吃了晚餐。
白老爷回到卧室,躺在浴缸的温水里,这才想起那个禁忌的“尹”字。
于此同时,浮现他脑海里栩栩如生的,还有那个熟悉端丽的面容……
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尹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