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雨夜, 白老爷听到尖叫声率先上楼。
他看到白夫人躺在四楼走廊尽头的房间,头朝外,脚朝内, 浑身是水脸色苍白, 似是惊恐到了极致, 浑身不由自主抽搐着,瞳孔都涣散。
白老爷没有做声, 只是脚步微快。
他没有走进那扇门,在离白夫人三步远外就站住,却是扶了扶眼镜朝内看去。
那时候雨还在下,电闪雷鸣的。白宇轩房间的窗户大开, 夹杂雨点的风一股脑涌进来,拉开的窗帘都不由自主跟着飞舞。
白老爷看到了, 暗色窗帘旁那道红衣身影,随着飞起落下的窗帘,若隐若现。
那红衣的颜色很旧,半白不红,像是新嫁娘脸上的胭脂,像是坟头纸扎的红梅,随着风吹日晒雨淋褪色。
白老爷喜怒不显, 就这么平静地看着那道红衣身影, 看着那苍白僵硬的纸人面容。
他鼻孔里呼出的气微重,神情微沉,却没有惊慌和畏惧。
“我来处理。”他说。
这时间并不长, 至少等他原路返回楼梯口的时候,那些跟在他身后上楼的下人们没有跟上来。当然,也有可能这些人是因为畏惧止步不前。
白老爷站在楼梯口俯视,冷静要求他们不准上楼,以及打电话叫救护车。
这几句话都不长,做完这些之后,白老爷往回走。
当时他没有在意,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开始,本该头朝门外的白夫人就已经不见了。
但当时的白老爷只觉得,那或许是红衣人把她拖进了房间内。
等到白老爷走到门口,走进去,看到一地水痕,凌乱的房间里空无一人,他也是先翻找了一下,朝窗外俯身张望之后,心下才觉出不对来。
红衣人和白夫人一起失踪了。
然后,便是叫所有人一起去找,把白公馆翻了个底朝天却也没有丝毫踪迹。
书房里,白老爷神情一如既往深沉平静,只有眉头微微凝重的阴影才泄露出一丝半点情绪。他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冷静不在意。
白老爷靠在皮质的办公椅上,深呼吸,不知道是放松,还是打起精神将神经绷紧。
坐起来后,他又恢复了以往的儒雅沉着,转动电话拨号,打给某个人。
挂了电话以后,白老爷走出门,示意管家:“二少爷回来以后,让他来我书房一趟。”
“是老爷。”
白老爷说完正要回去,脚步却微微停滞,似是想起来什么,皱眉:“大少爷呢?他去了哪里?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
管家躬身,恭敬地说:“老爷,您走以后,老夫人一直念叨说这里住不惯,夫人便让大少爷陪着老夫人去附近的寺庙里小住几天。寺庙里没有电话,夫人出事之后,我就已经让人赶紧去通知大少爷了。估摸着时间,这会儿他们应该得了消息往回走了。”
想到老母亲,白老爷顿时变了神情,便是儒雅斯文的面容一瞬都有些阴冷:“谁让你自作主张,若是惊吓到老夫人怎么办?”
管家立刻解释:“您放心我记着呢,找的是个稳妥人,特意叮嘱了,让他悄悄告诉大少爷一人,千万别大张旗鼓。我这是想着,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万一大少爷不知情,叫人声东击西受了骗……”
白老爷神色稍安:“你想的周全。安排车子,我亲自去接他们回来。”
然而正当这时候楼下却传来声音,白洛川回来了。
白老爷顿了顿,想起之前的打算又扶了扶眼镜:“你带人亲自去接,多带点,就说我暂时走不开。顺便让洛川来书房。”
管家应了,立刻就走下二楼去,很快听到他和白洛川对话的声音。
白老爷回到书房,在白洛川没有进来之前,又打了个电话。
白洛川告别管家,走到二楼书房门前,站在门口几息之后,才举手轻轻叩了三声门。
“进来吧。”
白洛川走进去的时候,率先看见的是白老爷书桌上放着的一个小小的四方皮箱。
“父亲,您找我。”
白老爷站在书桌旁,那箱子就在他手边,他似是沉吟着什么,抬头深沉地看着白洛川。
两人对视几息,都没有移开目光,白洛川的眼神澄澈平静,没有任何犹疑闪烁。
然而白老爷的目光沉沉,有如实质,白洛川在这目光下,脸色渐渐便有些不稳,眉宇微动疑问道:“父亲?”
“跪下。”
白洛川只顿了一瞬,便当真屈膝跪下,先是左膝,然后是右膝,跪的笔直,看着白老爷的面容没有不服气,只有疑惑和恭顺。
他不解道:“父亲罚我,儿子自然没有话说。可是能不能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是公司出了问题还是……”
白洛川生得俊秀乖顺,聪明努力还肯听劝,几乎是所有家业有成的人心目中好儿子的模板。他们这样的人家,多得是不成器的子孙,多少人对白老爷夸赞,羡慕有这样的继承人。
白老爷也是满意的,毕竟,这个儿子是他亲手教养的,是他早就定下的继承人。
但是,再听话的儿子总归是儿子,他还太年轻,还有的学。
白老爷的脸上没有愠怒,只是喜怒不显的微沉,放在皮箱旁的左手轻叩:“你母亲到哪里去了。”
白洛川愕然:“母亲不是失踪了吗?我怎么会知道她去了哪里?”
白老爷脸上露出一点淡淡嘲讽,眼镜后的眸光一点微凉:“你是我养的,你的本事是我教的,想瞒过你老子还差点。说,人去了哪里?”
白洛川脊背微僵,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眼神都犹疑不稳:“我,我不知道。”
一个茶盏擦着白洛川的脸扔了过来,啪一声滚落在地毯上。
“混账东西。”
白老爷的声音不高也没有多少怒意,但白洛川脸色却白了,表情和眼神都僵直一动不动。
他抿唇,喉咙吞咽了一下,低下头:“儿子,真的不知道。”
“好。”白老爷的声音依旧没有怒气,甚至还有一点意义不明的赞赏,“你做事的手腕若是有你现在这份沉着,也不至于让我给你擦屁股。”
白洛川垂头,掌心慢慢攥紧又松开:“洛川受教。”
“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马脚吗?”
“洛川……不知。请父亲示下。”
“呵,”白老爷发出意义不明的语气,淡淡的说,“威廉神父是我的人。”
白洛川猛地抬起头,脸色微微苍白,却很平静,只有眼神稍稍一点冷,声音却温和:“原来如此。父亲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一刻他的肩膀完全放松了,虽然一样挺直脊背跪着,却是如同过去虚心受教时一般的恭敬。
“起来吧。”
白洛川依言站起来:“谢父亲。”他仍旧谦恭平静地看着白老爷,等待他的答疑。
“你不用管我什么时候知道,他又什么时候成了我的人,等你什么时候自己闹明白了,我也就不用再教你了。你只要知道一点,没什么是你老子不知道的,我不说只是因为没必要说。我说了,就是你做错了我不得不善后的时候。”
白洛川复又敛眸垂头,眼眶里微微犹疑微颤。嘴唇一再抿起,咕咚一声吞咽了一下。
白老爷又叩了叩桌面,淡淡地说:“你装鬼吓你母亲这事,就此揭过,忘了吧,以后不要再提起。”
“是。”白洛川微微艰涩的说。
“打开看看。”白老爷这次叩响的是皮箱。
白洛川缓缓走过去,依言揭开,里面是一些洋文的药瓶,还有一只普通的针筒。
他征询地看向白老爷。
白老爷的语气微微带一点怒气:“这针筒里的药打下去,原本就可以一劳永逸,就算她看见了你,也说不出什么。把她送到疗养院,花点钱找人看护就好了。”
白洛川微微皱了皱眉。
白老爷的眉间皱得更明显:“你是我精心培养的孩子,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无条件站在你这边,不论你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可你不该忤逆不听话,这叫愚蠢。我明明已经告诉你,这事我来处理,你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带走她?这下好了,闹得沸沸扬扬的,善后处理更麻烦。”
白洛川艰难地咽了一下,眨眨眼:“父亲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白老爷拿下眼镜,捏捏眉心,呼吸微沉,就像是失望不耐他的愚钝,不想再说什么,随意直接地问:“算了,人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我来处理,你别再沾手了。”
白洛川凝眉茫然,隐隐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对:“等等,父亲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的确是买通威廉神父吓母亲,可是我并不清楚威廉具体怎么做的,我更不可能自己在场。母亲失踪的事,我也是才知道。”
白老爷的动作止住了,镜片后的眼睛一瞬间如沉入水底的石头:“你说什么?”
白洛川看到他的眼神,神情动摇更甚,想到他的话,终于意识到这些话背后代表什么,脸色愈发苍白,藏着一点不明显的悚然。
“父亲的意思,好像母亲失踪的时候见过我,可是我的确不在场,而且,我上次见你,还是你启程要去南洋。”白洛川极力镇定心神,“所以父亲你,当时看见的,真的是我吗?”
白老爷的手指用力按在桌子上,他脸上的神情愈发深沉锐利,没有一丝畏惧,反而让人害怕他。
半响,他恢复儒雅沉稳,冷静地说:“你跟我一起去见一个人。”
车子缓缓驶出白公馆,车内的人回头看向白公馆漂亮的欧式小洋楼。
依稀仿佛看见,某扇窗户后面站着一个人,也遥遥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