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昔虽然明面上是离开了,但实际上则是绕了一个圈子,转到了睿王府的后面,找了个机会潜入了进去。
他见那管家提到夜儿时,神情有点慌乱,似乎是有什么事情刻意隐瞒着他,所以他不放心,便潜入了夜儿的房间,打算在这里等她回来。
夜儿和流岚住在两隔壁,此刻流岚正架着一个大画架,站在门口的树荫下画画。
她神情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画板,一手端着颜料盘,另一只手抓着一支柄子长长的画笔,聚精会神地一笔一笔画着。
漠昔从屋后绕到她身后时,她完全没有发现。
他本想直接悄无声息地走进夜儿的房间的,但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流岚的画板,一时眼神却再也挪不开去了——
那画纸上,赫然画着一条色彩斑斓的河床,落满彩虹般的落叶,一束阳光从森林深处的树影中穿透而来,而那棵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树上,一个背着弓箭的小男孩扶着树干居高临下地站着,正笑盈盈地那彩虹河中间看去。
那河床之上,有两个一高一矮的小女孩,两人手牵着手似在嬉戏,身体落入五颜六色的树叶之间,被淹没了一半。
漠昔蓦地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他白天出来打猎,释夜和玓今一直想来森林里玩,但他不让。于是他们两个便偷偷跟着他溜了出来,途中遇到一条干涸的河床,小玓今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色彩斑斓的树叶,一下子便兴致勃勃地冲了过去。释夜怕她走丢,便也跟着她跑了过去。
没想到两个人一下子便陷入了落叶堆中无法自拔,干脆就胡乱地抛洒起落叶玩耍起来……
一晃神,已经十几年过去了——他不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等回过神来,发现流岚正惊讶地看着他——
逍带着夜儿一路来到了月澜谷,他们几个人曾一起到过的紫衣苍兰花林。
夜儿望着那落英缤纷,连绵不绝的紫色花林,心中一阵怅惘,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夜儿站在那里,惊疑地问道。
灵玥子没有回答,而是牵着她的手,缓步往花林深处走去。
“我不想去——”夜儿站在那里不动,脸色略略发白。
灵玥子却似乎心意已决,见她不肯走,一言不合便把她拦腰抱了起来,缓缓地朝前走去。
“你——”夜儿气得正要推开他,却不想他力道蛮横得很,一丝给她挣脱的余地都没有。
蔚蓝天空下,悠悠清风中,蹁跹飞舞的花瓣在他们周围簌簌飘落,纷扬如雪。两旁的紫衣苍兰长出了稀疏的绿叶,紫色花朵占满枝头,安静而张扬,就如此刻灵玥子的面庞,沉默着,带着一丝狡黠而得意的笑容。
夜儿却一点也不觉得这样有趣或者浪漫,相反,她胸口觉得有点恶心——被一个她憎恨的人抱在怀里,来到一个她充满了绝望的噩梦的地方。
但是她也没有做无谓的挣扎,因为她知道这样没有用。这个男人,现在正把她当成另一个女人,正试图用他认为浪漫温馨的方式表达着他内心的爱意——她忽而觉得灵玥子很可怜,失去了他曾经没有能够珍惜的宝贵的东西,以为能够挽回,却不知,当他幡然悔悟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了成为一个错误,一个笑话。
他们,总以为所有失去的都可以挽回。
他们,也总以为一厢情愿的事后弥补,可以掩盖住自己过去所犯下的弥天大错。
他们,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以为他们想要的这个世界都会给他们。
这一切不过是他们自己的妄想。
那个男人,曾经为她种下九十九棵紫衣苍兰,发誓要和她在这里度过一生一世。
然而,他最后却绝情地抛下她,就像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里。
她在这里度过了自出生以来最痛苦的一段日子。因为他的背信弃义,因为他的始乱终弃,也因为他的一句:我和你在一起就是一个错误。
那个男人,用短短的一句话就否定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就这样不负责任地摧毁了她的世界。
而苏释夜,何尝不是爱错了不该爱的人,才会沦落到如今魂飞魄离的境地?
所以,她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也不会允许再有一个人受到他们的迷惑和伤害。
流岚突然看见漠昔不声不响地出现在自己身后,吓了一跳,差点条件反射地大叫起来了,但幸好漠昔反应快,一个箭步闪到了她旁边,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嘘——”漠昔对流岚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朝她使了个眼色。
流岚这才平复下来,对漠昔点了点头。
见流岚那么配合,漠昔略带歉意地说道:“对不起,吓到你了。”
“我还以为是坏人,幸好是你!”流岚绽开灿烂的笑容说道。
“我是来找夜儿的,他们说她出去了还没回来,我想进来等她,所以没有惊动别人……希望你也能配合一下。”
流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对漠昔有一种天生的信赖,所以无论他提什么要求,她都会毫不思索地点头答应。
“谢谢你,小流岚!”漠昔朝她致以感谢的微笑。
“不用客气!”流岚一边傻笑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漠昔看。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没想到你画画画得那么好,你这幅画画的是什么呢?”漠昔还是对她画中的情景感到好奇,顺势便问起了她。
“这个是我的梦呀?”
“梦?”漠昔疑惑地继续问道:“这不是夜儿让你画的吗?”
“不是的,我这几天一直在做这个梦,所以就把它画下来了。”
“你是说,你做梦梦见了这样一个情景?”漠昔难以置信地再问道:“有三个小孩,在彩色的河床上玩耍?”
流岚见漠昔对她的画那么感兴趣,心里感到非常自豪,便转过身去指着画中的人说道:“是的,我经常梦见他们。这个是哥哥,这个是妹妹……这个是……”她一个一个人指过去,但指到另一个女孩子时,便犹豫了,不知道这个是谁,“这个是谁呢?”
她歪着头,似乎是充满了疑惑。
而站在一旁的漠昔,却惊疑不定地重复着她说的话:“这个是哥哥,这个是妹妹……那另一个女孩子,不是你吗?”
“这个是流岚?”流岚睁大了眼睛凑到画前认真地看了起来,“可是流岚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呢?”
漠昔被她这个傻傻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忽而对自己心中那一丝忐忑的怀疑感到滑稽,是啊,这一切肯定是巧合而已……
灵玥子把夜儿带到花林中的小木屋里。
小木屋四周所有的窗都被打开,一张铺好了蓝灰色桌布的餐桌放在木屋正中间,两边各摆着一张椅子,这样坐在椅子上的人无论是抬头还是转头,都可以看到屋外的落英缤纷。
风从屋外徐徐吹拂进来,树上落下的娇妍花朵旋转着它们曼妙的身姿纷纷滑落在窗下的木地板中,滚落在餐桌的周围。餐桌上放着一个硕大的透明琉璃碗,上面装满了鲜红欲滴的红璃果。
灵玥子略带期待地看着夜儿,希望她能对眼前的安排感到一丝惊喜。但是夜儿脸上却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没有一丝兴趣。
他没有失望,而是请夜儿坐在餐桌的一端,然后说了一声:“你等我一下。”说完,他便转身出去了。
趁灵玥子出去之后,夜儿一个人来到了那棵树龄最老的紫衣苍兰树下,发现那里竟然多了一块石碑。
石碑下葬满了落花。已经枯黄的老花瓣几近成泥,上面又一层一层地覆上了新鲜的花瓣,仿佛花永远开不完,而它们的陨落也永远不会停止一般。
时间在这个花林中不息流逝,但这周围的一切却像是被光阴赦免一般,与300年前并无很大的区别。
她站在石碑前,定定地看着碑上的字。
“我在等待
等待着有一天我不再寂寞
不再寂寞地望着天幕
痴痴发呆
我在等待
等待着有一天我不再无助
不再无助地蜷缩在黑暗
静静忍耐
我看着繁花开尽
你的身影消失如暮霭
我的容颜在岁月中失去光彩
忧伤却依旧汹涌如海
而我还是一直在等待
等待着你的再次到来
为什么你来了又去
推开了门却又离开
为什么花已成林
你却已然不在”
“为什么你来了又去,推开了门却又离开?为什么花已成林,你却已然不在?”她的目光默默地在最后的几句诗中逡巡了几回,脸上闪现出一丝悲戚的神色。
但那悲戚之色很快又如过云雨般变换成了自嘲般的冷笑。她霍地举起手,重重地朝石碑拍了一掌。
“咔嚓……”只是轻轻一响,那已上年月的石碑骤然裂成了碎片,与那七零八落的花瓣一起颓然地沉落在大地之上。
那些文字,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那些像这片花林一样在时光中免疫了的忧伤随着石碑的坍塌,也埋入了尘埃之中,仿佛这样一切就已终止了。
夜儿面色冷郁,眼神决绝,再也不看那古老的花树一眼,转身往小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