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物皆有生死,由来路,去归处。
人间帝王坐拥山河,奉天命,历万朝,理四时之顺,救百姓于水火。
承其重,戴其冠,人族之至尊。
或有生之年不足以成大业,或欲一统河山享千年盛世,遂苦求长生之法门。
一书生偶在阴年阴时阴月月圆之夜,随狂风破万里,卷黄沙,终渡冥府。
(壹)
“娘亲。”
一个小丫头站在比她还高上一头的铁锅边扬着可爱的小脸儿:“你在熬什么?好香啊。”
“阿七,娘亲在熬汤,你要记好了这汤是如何熬制,将来你便要日日熬这汤接引魂灵。”
孟婆相貌极美,盘在脑后的发髻,斜插一支金钗,眉眼多情,徐娘半老,更添风韵。
“这些我早都看会了,只是不知为何那些人要饮这汤?”
“因为人间恩怨情仇无数,他们皆有想要忘记的人。”
孟婆一颗泪滑过脸颊,落在汤锅中,激起了涟漪。
“娘亲为何哭了?”
“孟婆庄之主何在?” 孟婆庄的大殿传来呼喊声,阿七赶忙小跑着赶过去,只见一位书生模样的人正被鬼差押送而来,那鬼差相貌俊秀,身着黑色锦衣,上锈红色暗纹,腰间束玉带缀赤色玛瑙。
“神荼君可真是敬业,大中午的也不让人透口气儿?”
小丫头白眼儿一翻,望着自己未来的夫君,娘亲曾说过,待到岁满之时,便将她许给这鬼差为妻,初时不懂,可后来见他生得好看,倒也乐得欢喜。
“大中午的就不死人了?你娘亲呢?”
神荼将那魂灵按至木椅上,一把拿起阿七案上的一碗水饮了下去。
“也罢,我娘亲公事繁忙,就由我来看看他这世因果,是往轮回,还是往血池炼狱。”
阿七摆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挥了挥手接着道:“神荼君,你去忙吧,这点小事儿我信手拈来。”
阿七虽是年幼,可极尽聪慧,日日看着娘亲处理这些琐碎事宜,自己也倒是做得得心应手。
神荼对她格外放心,爽快地转身就走,毕竟名册上还有几十个魂灵等着拘呢,俗话说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至五更,这中间的两更时差便是给神荼留着的,事务缠身,偶尔迟上片刻也是可以理解。
“这位神荼君是我冥府最忙的人。”
阿七对着书生笑着说完便拿出阴阳簿,小手一挥便见其上密密麻麻出现了字体,阿七边看边点头:“是个好人,喝了汤去吧。”
随即书生面前便摆了一碗溢着香气的汤。
书生饮了汤,哈了一口气道:“好汤!可否再来一碗!”
“你当你家膳房?还想再来一碗?喝多了你下辈子可就是个傻子了,切莫贪嘴!”
书生起身正要过了奈何桥去,却被阿七唤住:“等等!你身上有东西!”
“什么东西?”
“衣服.脱了。”
书生面露难色,惊讶道:“冥府还有这样的规定么?”
“冥府没有,但我孟婆庄有。”
书生红着脸,缓缓解开衣襟,精.壮的男子躯.体缓缓浮现眼前。
阿七看到他身上刻着符印闪闪发光,孟婆恰好走来,她看了一眼书生,只对阿七说道:“阿七,回房里去。”
“娘亲,可是他.......”
“回房去。” 孟婆的语气是少有的严厉,阿七不敢再坚持,只能又好奇地望了一眼书生身上的符咒,走回房里去。
“你不是凡人,颇有道行,来我冥府为何?”
书生笑着道:“来冥府,当然是往生。”
“你身上的符咒,可保你在冥府待上十二个时辰,安然无恙,根本入不得轮回。”
书生敛了和气,阴沉着道:“既然如此,我更要走一遭这冥府。”
“你现在回去还可在人间度过余生,再往前走,过了这孟婆庄便是冥府,一入冥府,再无退路,你可想好了?”
“我奉吾王之命,来冥府取长生诀。”
“荒唐,我在冥府当差数百年,从未听过长生诀,再者就算可以长生,阴阳簿上写着生死时辰,彼时鬼差拘魂,任谁也留不住,何谈长生?”
“阴阳簿上没有我家君王的名字,可其身体受凡间烟火所噬,已垂垂老矣,阴阳簿上无其姓名,死后必成孤魂野鬼,势必找到长生诀才可永存世间。”
孟婆紧紧盯着书生,红了眼眶:“你家君王,可唤后卿?”
(贰)
上古洪荒,黄帝与蚩尤展开大战,天降异象落于人间,此象附于人间一位女子,此女子可主宰生死,相传得此女者得天下。
黄帝派手下大臣后卿前去人间寻找,料定此人后患无穷,命其杀之。
长白脚下,不化雪山,延绵不断,仿若天界仙山,又伫立人间。
积雪被风卷起,细细碎碎的,打着旋儿弥散在半空中,像是一片迷蒙的烟雾,又带着几分凉意。
长白隐匿在这样的烟雾中,若隐若现,每至夜间,月光倾下,满天星斗,应着皑皑白雪,仿若半空中都凝聚着光芒,没有黑夜,莹白色的光起伏着,甚至将夜空照得通亮。
月光如同薄纱,缠绕着烟雾,在一片萧索中翩翩起舞,如同一曲孤歌。
满天星辰触手可及,临着山巅,临着雪雾,临着风,临着指尖,星星点点,梦幻而又壮阔。
幽壑鱼龙悲啸,倒影星辰摇动,雪气夜漫漫,且歌昨夜星辰昨夜风。
他便是从这样的雪山深处走来,带着一腔孤勇,和一身寒凉。
他遇到她时,存世间已然近千年,不明生死,不知悲喜,沉浸在无数杀伐和鲜血之中。
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她豆蔻年华,未经世事,手里握着冻死的小鸭子,一滴怜悯众生的泪落下,眼泪沾湿了小鸭子的绒毛,它颤抖几下,死而复生。
他便认定,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是没有生死的神明,她是可以裁决生死的凡人。
她望着身上覆了厚厚积雪的男子,笑着问道:“你是传说中的雪人怪么?”
她笑起来有两个对称的梨涡,比长白星辰还要灿烂上几分,这个笑容仿若能使所有的忧愁都烟消云散,如同三月初春的阳光,化了十二月经久的积雪。
他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一时失了神。
她拉着他的手腕,走到屋里去。
一路上,他都低着眼眸紧盯着她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温温软软的触感是他从未感受过的。
她只当他是过路的客人,替他拂去身上的雪,熬了一碗热汤放在木桌上。
热汤散着缥缈的雾气,横在两人之间,他按着腰间的佩剑,手背上的骨骼清晰,略微颤抖。
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不过举手之劳,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想那蚩尤大军,他孤军奋战,手起刀落,眨眼间便能了断数百性命。
而此刻,手中的剑竟然变得格外沉重。
“你叫什么名字?”她笑着问他。
“..........”他仍旧望着汤碗愣神,手上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嗯?” 她试探性地伸手戳了戳他。
他恍然反应道:“后卿。”
“看起来你从很远的地方来,来这里做什么?”
“杀你。”
后卿毫无铺垫地说出这句话,他本以为此话出口,会看见她惊慌失措、落荒而逃的样子,他也好不再犹豫,决然出手,可他没想到,她也只是愣了一下才道:“你不是第一个想杀我的人,你们杀不了我。”
她抽出他腰间的佩剑,割向自己的喉咙,后卿竟然下意识地伸手去阻拦,可为时已晚,削铁如泥的利刃划过她的喉咙,只留下细细的红印。
后卿抬起眼眸望着她,她只说道:“你看吧,我没骗你。”
后卿留了下来,寻找她身体里的秘密,意图破解她不死的法门。
她教他如何在人间生活,带他领略人间烟火。
看他第一次极其努力地扯开嘴角露出蹩脚的笑容时,笑得前仰后合。
他爱上了她,从见她第一眼开始,他爱上了自己的猎物。
他带着千年长白寒意,爱上身负凡间烟火的她。
猝不及防,亦是宿命。
最初,是想要她的命,到后来,是想冠她之名。
黄帝多次派人前来取其性命,皆被后卿斩于剑下,以至黄帝大怒,废其终身修为,贬为凡人。
是以凡灵,皆有生老病死,可她却不老不病不伤。
从这一刻起,他从神明沦为凡人,而她却成了仙灵神体。
她能令世人起死回生,却唯独救不了被神界诅咒的他。
(叁)
世人皆知冥府阴阳簿录人间生死,如若勾去了姓名,便可无生无死。
她利用自己的仙灵神体,在阴月阴日子时乘狂风而去,踏黄沙而至,步入黄泉。
在判官查询阴阳簿之时,她拼尽全力夺下,却发现那满载名单的册子上,根本没有后卿二字。
一本薄册,写尽了生死,不容辩驳。
经风花雪月,青山于歌。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无论是兵戈铁马抽尸踏骸,还是咫尺天涯千秋万载,到最后,不过是黄粱一梦。
人生似水岂无涯,唯余,浮云吹作雪,世味煮成茶。
她大彻大悟,笑着束手就擒.......
一入冥府,终身修为化为乌有,再无归路。
她的惩罚是生生世世囚禁于冥府,引领生灵渡予轮回。
世人皆问其名讳,只曰:无名,唯孟婆氏。
彼时,她已有了身孕。
她的女儿,叫阿七。
“七”为切断之意,更是代表着由阳转阴的分界,故此,人间常有人故七日,可回乡望之一说。
(肆)
书生略有诧异,仍是回答着:“是,吾王名曰后卿。”
“他可曾予你一瓶他的鲜血?”
“正是。” 书生惊讶于这孟婆问卦的本事,倒是什么都知晓,想必刚刚那个小丫头也是察觉到他身上带着生人血.液吧。
书生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白玉小瓷瓶,孟婆上前接过,抬手拔下发间的金钗,沾了这瓶中鲜血,迅而插向自己的胸口.....
书生惊得目瞪口呆.....
“这世上根本没有长生之法,我一直在等他,想必他也是的。”
孟婆气若游丝,周身金光流散:“这世上唯有堕神的血能杀孟婆,他叫你来,是赐我解脱,如此,亦是长生。”
孟阿七听到响动跑了出来,抱着自己的娘亲止不住哭泣,孟婆一挥手,桌上便多了一碗汤:“阿七,饮下此汤,从今以后,你便是孟婆了。”
“可是,娘亲,我没有想忘记的人啊,我不想忘记娘亲。”
“傻孩子,这碗汤不是孟婆汤,阿娘少放了三味药,喝下她能保你此生永不痛苦。”
孟婆带着满足的笑容望着书生:“你快走吧,一会儿阴兵来了,便走不掉了。”
“娘亲,是他杀了你。”
“不,是他救了我。”
孟婆的身体逐渐透明,随着黄沙与飓风消失在黄泉路上。
(伍)
汝行为诗,
卧亦成文,
怎奈红尘嚣嚣,烟火浊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