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延回头,看到的便是越逸阳的眼睛,他从没想过,有一天面对着这双眼睛,他会没有勇气。涌到嘴边的逃避闪躲,怎么也说不出口。那双发红的眼,布满挣扎的惧怕,那张隐隐落泪的面容,写满强撑的坚强。
握紧拳头,盛延深吸口气,开口道:“我喜欢你,可那只是曾经。”
尘埃落定……
越逸阳怔怔的望着盛延,一时间只觉无数的酸楚顺全身经络,蔓延扩散,将她完完全全的包裹其中,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却吐不出一个字,只有眼泪顺着脸颊,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还记得在你四岁那年,你生母留给你的平安锁被弄丢后,你哭了一天一夜吗?”
怎么会不记得,母妃留给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被自己贪玩弄丢,她伤心了许久,好在后来被四哥找了回来。越逸阳不明白,盛延为何会提及此事。
“听到此事后,我便躲在父亲上朝的马车中,偷溜进宫,在池塘里找了一整夜,总算找到了。”说着说着,盛延忆起那夜寒凉的池水,竟到此时都觉得身上一阵冰凉。
“我找到了平安锁,而宫中禁卫也找到了我。”
越逸阳瞪大了眼睛,心中一紧。她记得,就在那夜之后的三天,太子殿下便暴毙身亡,而盛延此时被禁卫抓住,凶险难测…….
回想起那日,盛延便心中难受的紧,父亲常告诉他,好男儿当要顶天立地,断不可畏缩不前。可当父亲跪在圣上面前,顶着流血的额头垂头不语,一声不吭,仍由圣上细数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将盛家几十年来的兢兢业业抹杀的一干二净时,他终于想透了,圣上想分盛家的兵权,而自己夜闯禁宫便是最好的交易筹码。
父亲的沉默,父亲的窝囊,为的不过是保全自己,保全盛家。那一天起,他明白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家族血脉。他是喜欢逸阳,但喜欢她,便等同于将一柄刀架在盛家所有人的脖子上,燕皇不会允许一个手掌兵权的家族,再去娶一位血脉正统的大燕公主。
所以,他的喜欢便在无关紧要,他的喜欢也只能变成曾经。
越逸阳不再追问,盛延也不再解释,生于帝王家,长于朝野间,有些事情,不必说透便能心领神会。
“那你……可是喜欢那个叫团苏的丫头?”越逸阳即便知道了答案,但长久以来的蛮横,也不允许她轻易放弃。
盛延沉默片刻,今日的每一次发问,都如同用刀尖一层一层,挑开着他的心脏,直达那份最脆弱最柔然的部分,鲜血淋漓,却毫不手软。
深吸口气,定了定心神,盛延开口道:“是,我喜欢她。”
明了的回答,让他长舒一口气,心中的千斤重担,终于放了下来。原来,说出来,真的会轻松许多。
可越逸阳听闻此言,一只手紧紧抠住桌角,哪怕戳的手心一阵钻心的疼痛,也好过心中让人扭曲的撕扯,“你与她,也是天差地别,为什么这一次,就不会退缩?”
“越逸阳,忘记一个人说难很难,可说容易也真的很容易。”盛延一阵无奈,“和她在一起,没有你那么累,也不会连累别人。是我胆小懦弱,贪生怕死,是我的不好。”
“胆小懦弱?”越逸阳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怎么不见胆小懦弱,你替四哥抗下罪责时,怎么不见你担心连累旁人。说到底,我还是不够好……”
最后的话,被越逸阳无力的苦笑轻轻遮掩了过去,骄傲的头渐渐的垂下。
看了眼静坐的越逸阳,盛延叹口气道:“你是君,我是臣,日后若再见,无论你如何对我,我都受着便是。”说完转身下楼。
君,臣……多么可笑。
原来书里都是骗人的,什么只要两人相爱,世间任何一切都无法阻挠他们。
狗屁!
越逸阳鼻头一酸,两手环着,紧紧抱着自己蜷缩在一起,努力克制,可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突然感觉肩上传来一阵暖意,坚实而温暖,越逸阳不说话,默默的将头靠在来人身上,头顶传来墨逐担忧的安慰:“公主,你很好,真的很好。”
楼下传来的争吵飘入越逸阳的耳朵,盛延同那个小六争吵起来,为的不过是那个小丫头。而小六见到盛延的那一刻,也忽然明白了当日林子朝的话。
“壮士自有英雄伴。”原来自己还有个情敌啊。
小六面对盛延的威胁,冷笑一声,“盛少爷,我瞧着啊,你和团苏,性格不合。”说完,丢下一脸暴躁的盛延,扬长而去。
一个时辰后,越逸阳来到煜王府,面对越则煜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要团苏入宫!”
他盛延不是觉得和自己在一起会很累吗?那自己就要让他知道,只要爱一个人,总要付出些什么。自己不好过,他也别想快活。不是喜欢那个团苏吗,那证明给自己看。
越则煜看着越逸阳被嫉妒冲昏的面容,冷声道:“我记得四哥告诉过你,你可以放弃一切去尝试一次,但决不许轻贱自己。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同后宫中勾心斗角的女人,有何分别?”
“四哥,我没有发疯,只不过是要看看,他究竟能为她做到何种地步。”越逸阳说这话时,眼睛有一丝的失神,随即定住心神,郑重的看向越则煜,“四哥,你不是说,无论我怎么胡闹,背后总有你吗?”
越则煜敲着手指,一阵沉默,随即,抬头打量着越逸阳,叹口气道:“你想好了?这么做,可能他永远不会原谅你。”
“哼,我是君,他是臣,他能奈我何?”
本是发狠的威胁,本是天家贵胄的威势,但此刻从越逸阳嘴中吐出,却那般的心碎无力,那般的无可奈何。
一句话,两个字,隔断所有。
……
城南壶汩书院内,冯大学士冯佐偃正在草草搭建的台上静心而听。
这几日,正逢大燕一年一度的“百家壶汩”,四方学子儒生皆汇集于此,谈天论地,辩经作赋。想要入大燕仕途,路有三条,一为科举,二位举荐,三则为此壶汩论辩。一二两条,总有只手遮天之人,暗中做鬼,但第三条路,若无真才实学,何人敢上场接受众人轮番辩驳。因而每年此番盛会,必有诸多寒门士子,跃跃欲试。
而冯佐偃自己又正是当年从百家争鸣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所以他对此会的重视,不言而喻,每年都会专程来此,或下场辩驳,或闭目养神,但无论如何,他的全副心神皆在场上的每一个人所言的每一句话。不论相貌,不分贵贱,凡有才德者,亲自举荐上报。但是,登台论辩者容易,但能入冯老法眼者,少之又少。
今天,是百家争鸣的最后一天,在场的每个人都卯足了劲,滔滔不绝,努力给到场的当朝学士们,留下印象,以期中选。而这众人之中,并不包括两个人。
宁北抬头,看了眼不动声色的林子朝,不明所以,“公子,我们已经来了这么多天,为何在场之人,说的都是些经史子集,丝毫没有涉及当今时政?古为今用,重点不应落在今用二字?”
“要论今用,也得先保命不是?”林子朝冲着不远处的几人扬了扬头,“看到了,那几人身形挺拔,拇指和食指皆有磨损,不是都护军的探子便是燕都府衙的衙差。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历来如此。”
“既是如此,又何苦走这个形式?”
“不然,能在此情况下,击中朝中要害者,才是大才,这也是冯佐偃要等之人。”林子朝听着台上之人的言论,不禁勾起嘴角,“这个人或许就是。”
宁北转头,只见台上一孱弱少年,头戴儒生巾,衣着规整,借古书所载贪腐一事,朗声直言当今大燕,官场**,官官相护一事,更在最后,掷地有声道:“今务官者为财而不为民,他日之政,焉能不乱,他日之国,焉能不亡?”
最后一句,亡国乱政,此乃大逆之言,惊得在场众人,冷气直抽,慌张低头,生怕累及自身。而场下的密探已然握紧手中刀柄,等候命令。台上官员面面相觑,冷汗直流,这么个口无遮拦之人,是从何处冒了出来,众人将目光投向场上官职最高的冯佐偃,看他如何定夺。
睁开双目,冯佐偃打量了眼前之人,开口道:“你乃何方人士,师从何人?”
“小生姓付名扬之,洛水人士,师从百家典籍,学于万家旧史。”付扬之低头躬身,不卑不亢。
“明日,去御史台报道吧。”
众人哗然一片,眼红不已,冯大学士的一句话,便让一个寒门小子鱼跃龙门,一入官场便是从四品任,这可是从壶汩论辩中官职最高的一次。
一人有些犹移,小声冲冯佐偃提议道:“冯老,这小子没见过世面,狂生一个,若日后冒犯圣颜,只怕不妥。您不妨三思?”
“读圣贤之书,旨在辅佐君王,匡扶天下,若只纠结于书中字句,不见高山汪洋,那这书,不读也罢。”冯佐偃望着满场众人,声如洪钟,敲打着每一个人的耳朵。
看到宁北眼中闪过的一丝轻蔑,林子朝笑道:“怎么,见解不同?说说,我不会向诸葛先生告状的。”
宁北眉头一皱,随即笑道:“公子觉得那个付扬之可能成大事?”
哦,不错嘛,不愧是诸葛先生教出来的,自己问他的问题,他到问了回来。
“有德者,人恒敬之。可做官,不是光被人尊敬就够的。付扬之可为清官,言官,但绝对做不了一方的父母官,他的所言所想,终究只是一纸空谈。”
更或者,这众人皆醉的世间容不下这独醒的一人,木强则折。
“宁北受教了。”
“你倒还受教了?我问你的问题你没有回答,倒套出我的答案。这份滑头,只怕不是诸葛先生教的吧?”林子朝打趣着宁北,宁北也不搭话,挠头一笑。
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子朝如此施教,也不怕坏了人家的前程?”
只见荀羡手持折扇,一身简衣,走到林子朝身侧,打量着台上新一轮的论辩。
林子朝本以为那日同荀羡相见便是最后一面,不巧,今日在此处再次重逢,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
“子朝觉得场上这个人如何?”
“能中。”
话音刚落,台上一刑部官员便打断论辩,称赞此人文思清晰,条理分明,命其于三日后于大理寺报道,任七品小吏。
荀羡侧头挑眉道:“哦,子朝从何而知?”
“此人姓卢名慎,乃工部侍郎卢封之子。”
“原是世家子弟,怪不得了。”荀羡语中颇有遗憾。
“若真是那些普通的承荫子弟,可会同这些寒门书生在秋风萧瑟中苦等数日,可会屈于一个七品小官?”林子朝看着卢慎,虽然他的学识不及付扬之,但就凭方才点到即止的论辩,也不失为一个人才。
“那不如,子朝同我来一场赌局,赌一年后的卢慎和付扬之,谁能有所建树?”
“赌注是何?”
“你我二人,一天的时间。”
林子朝看着荀羡,微笑应对:“好。”
“子朝很有把握?”荀羡合起折扇,温声问道。
林子朝笑而不语,转身离开,宁北紧随其后。荀羡见此,摇摇头,随即跟上。
一行三人,离开了众人瞩目的壶汩书院。
行至僻静处,宁北疑惑问道:“公子,难道不上场参辩?那为何在那处连观数日?”
林子朝的目的,只是为观察冯佐偃的品性为人。依靠小六这些日子来对冯佐偃的监视记录和颂竹茶庄的账本记录,林子朝并不能断定冯佐偃同林余安有关,再加上林子司临行前没由来的拜访,反倒降低了他几分嫌疑。正逢壶汩论辩的机会,林子朝便拉上宁北,一探究竟。
几日下来,林子朝不在对冯佐偃存任何怀疑,反倒真正敬重此人的人品。年近古稀,却依旧冒着秋风,同众人坐在简陋的草台上,悉心点评众人,为学子指点迷津。此等学士,怎会叛国背道?
林子朝不想正面回答宁北的问题,因为他不想将宁北扯入自己的乱摊子之中。于是岔开话题,笑道:“日后若宁北参加,我必在附近摆上一方红泥小火炉,温好茶,备好点心,贺你凯旋而归。”
宁北笑了笑,不再说话。
看到荀羡在一旁静静的等着自己,林子朝吩咐宁北在此处等着后,便走上前问道:“今日来,莫非又想从我这探听煜王动态?”
“子朝还在为上次之事生气?”荀羡依旧勾着嘴角,只是这一次的笑意有些不达眼底,显得疏离而冷漠,“燕皇、煜王、大燕百姓,甚至云国人都可以因此事而愤慨,但唯独你,林子朝不能。”
挑眉看着荀羡从袖中拿出一副画像,林子朝只打量了一眼,便明白,自己算计林子司的事情被荀羡发现了。
“被抓住把柄,我认了。直说吧,要我拿什么来换?”
对于林子朝冷淡的态度,荀羡皱眉有些难以置信,“那可是同胞血脉,你怎能如此心狠,如此冷漠?你知道你重伤林子司,会给整个天下带来什么?这里的每一个人,可能都会因为你的泄愤,而死无葬身之地,所有的一切都可能毁于战火!”
“哟,看来还知道不少。”林子朝拉了拉衣袖,随意道:“你太高看我了,就算日后云燕战事再起,根本原因也永远不会在我。天下嘛,你争我夺,自古使然,今日你赢了我,日后我必压你一头,没有人愿意认输,也没有人会放下贪念,是人都想要更多。”
“你痛恨你的父亲不择手段,可你如此下去,同他又有何区别?”
林子朝猛然变脸,冰冷和绝情印染了整双眼睛,走进一步,直视荀羡,冷声道:“就算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就算于所有人为敌,我也要做完我要做的事。还有荀羡,你是你,我是我,你我不过几面之缘,我如何做事,轮不到你来教训!”
丢下这句话,林子朝叫上宁北,大步离开。
荀羡看着手中的画像,叹了口气,将画像烧成了灰烬。
劝说林子朝,他是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