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两个时辰,穿过眼前这片坠金谷,便是云国境内。只要到了云国,他就安全了。
紧握缰绳,林子司挺直身子,坐于马背之上,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瞭望着远处插于城门之上的云国旗帜,迎风而动。虽只是个模糊的轮廓,但张狂的旗帜在风中呼呼作响的撕扯声,仿佛就响起在林子司耳边。云国,似乎伸手可及。
自从五天前,同林语暮一番算不得愉快的交谈后,林子司当即决定,丢下云国迟缓的队伍,自己单人单骑先行回云,以免真如林语暮所言,出了差错,被扣留燕国,坏了大事。
本是一个月的路程,竟是让林子司用短短五天走完,而如此神速的代价,便是暴毙在途的六匹骏马和五日来的不眠不休。为了赶路,林子司疯狂地压缩着一切时间,饿了,就在马上随手塞一把干粮生生咽下,困了,就狠咬自己的舌头抵挡困意。
血红的双眼,满是伤口的嘴巴,身上难闻的气味,狼狈不堪的模样,这些都不算什么。林子司谨记林余安的教导,只要能活着,一切都值得!
摇了摇头,驱散涌上的睡意,林子司咬紧牙关,两腿用力,驱赶着同样疲惫的马匹,继续向前。在坚持一下,他便才能真正安心的睡上一觉。
“驾——”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在陡峭的山崖之上。一人一骑,快速穿梭与树林之间。
突然,林子司只觉有什么东西从身后而来,刚一回头,眼前便晃过一个黑影。
“砰——”
沉闷的碰撞声,回荡在林间,开始,结束。
一人一马,通通摔落在地。
树上跳下一个人影,踢了踢倒地不起的林子司,随即用手指吹出响哨,清亮而干脆。
“老三,你这机关威力也太大了些,万一把人弄死了,我们不好拿钱呐,回去改改。”
“二哥,以前我们接的都是要人命的生意,威力当然和这次不一样。”
一伙人纷纷从树上跳下,其中一个大汉抖开一副画像,对着地上的林子司仔细打量了一番,点点头,随即将一封书信塞到林子司的衣服中,沉声道:“行了,就这人没错。收拾收拾,把人和马放到山崖下,别留下破绽,等天亮后找个农户去报官。”
“大哥,你说这小子是谁啊,要这么费功夫?我们兄弟几个打十天前就收到画像,在这片坠金林等了好几天,他才出现。此处离云国可就两个时辰的路,万一被人发现,我们可不好脱身啊。”
“费什么话。老二,你估摸着这小子能撑到官府来吗?别等人来了,他死了,那我们兄弟就白忙活一场。”
一人摸了摸林子司的脉象,咧着嘴道:“没事,这小子伤了脑子,以后就是废人一个,醒不来,也死不了,和那人要求的一样。”
“那就好,信藏好了,人也废了,来,搭把手把人弄好,我们就能拿钱去快活。”
一阵风卷残云,林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利金水淹,以玉镇之。金玉分隔,坠于山木。
半日后,燕国县衙收到报官,将一身份不明,坠崖落马之人收回县衙,派人诊治。
一日后,林家不知从何处收到风声,秘密派人将林子司劫回云国,
三日后,昏迷不醒的林子司被人抬入林府,林家主母李苑芳当场昏厥,林余安久坐不语,其嫡次子林子勉发狂痛哭。
四日后,云国太子萧承衍以林子司在大燕境内惨遭不测为由,问罪大燕。
五日后,燕国煜王从云国使队的箱子中,搜出燕都城防图,又以县衙呈交的发现于林子司身上之密信为据,反咬云国图谋不轨,借访燕为由,探查燕国机密。林子司坠崖落马,重伤不醒,皆因心虚畏罪,自讨苦果。
一时之间,云燕两国,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谁都不肯松口,两国局面突然紧绷不已。
连日来的朝堂风波同样波及到大燕后宫,自从求亲之事后,燕皇便下令禁止越逸阳私自出宫。成日待在宫中枯燥的日子,让越逸阳好不烦躁。听闻今日煜王进宫议事,便早早的候在南泉苑外,准备守株待兔。
而这头的越则煜近日也是诸事缠身,当初将城防图藏于云国使队中,原意是想人赃俱获,将林子司扣在燕国,好将过错推给萧承衍。
却不想事出突然,林子司竟悄悄离队独行,更蹊跷的是,竟坠落于山崖之下,重伤不醒。虽然有了城防图和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密信为证,但放林子司回云国,终究还是给了萧承衍以机会,煽动民意。
近年来,特别是萧承衍继任太子位后,云国国力蒸蒸日上,大燕虽看似繁华依旧,但内里官场贪腐,民浮于事,国力渐弱。萧承衍是个野心家,又怎会甘心受大燕束缚。所以这几日,自己接连收到奏报,云国在边境动作频频,重部防线,也就不足为奇。
歇斯底里的争辩不过是手段,更不过是层脆弱的遮羞布,为了只是掩盖内里张牙舞爪的贪欲和不可言说的目的。
天下的太平日子,不多了……
“四哥,你总算出来了。”
越则煜一回头,只见越逸阳躲在树丛后,偷摸的瞧着自己。
“四哥,最近朝堂不太平,你事情肯定挺多的吧,瞧你都瘦了一圈。”越逸阳笑的一脸讨好谄媚,拿捏着语气,继续道:“你怎么不让盛延跟在身边,帮你做事?实在不行,林子朝也可以啊。怎么最近都不见他们候在宫门外面?”
“闷了?”越则煜挑眉瞥着越逸阳这般不怀好意的笑容,每次有求于人,逸阳都是这个招数。
越逸阳连忙点点头,知她者还是四哥是也,“父皇收了我的出宫腰牌,闷了我好久,不如四哥通融通融?”
“通融你出去闯祸?”
“那可是行侠仗义,哪是闯祸。”越逸阳不满越则煜对她的无端污蔑,没好气道:“德妃娘娘自从常广利死后便一病不起,三哥这几日也不见人影,偌大的宫里,感觉一个人都没有。你们就知道让我乖乖待着,可这宫中如同一潭死水,待久了,人都会从内里烂掉。”
听到炳王这几日不见人影,越则煜眼睛一转,皱紧眉头。按理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以炳王的身份地位,没理由不出面表态,甚至趁此机会,谋权夺利?
突然,之前林子司的话划过越则煜的眼前。他提到过,三哥同他之间是有交易的,至于是什么,却也并未言明。虽然林子司的话不可全信,但也不是一分道理都没有。
三哥,云国,萧承衍,总有些东西是联系在一起的。莫非林子司出事,是三哥动的手,那么他又是何目的?
握了握拳头,越则煜沉声道:“虽然父皇拒绝了云国提亲,但这件事也提了个醒,你的婚事已经有人惦记。估摸着等前朝风波稍有平息后,父皇便会着手你的婚事安排。所以,最近还是安分一些吧。”
“我不要!”越逸阳严声拒绝。
“不得胡闹!”
越则煜顿了一顿,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严厉后,叹了口气,柔声劝阻道:“你和他,是不可能的。若他当真对你有心,自林子司提亲之日起,便会求于本王面前,尽一切可能阻挠此事,可他…….什么也没做。”
越逸阳鼻子一酸,但仍昂着头,拧着脖子,硬声道:“那是因为他还不知道我的心意,他一向胆子小,又怕你,所以,所以才…….”
话末渐渐没了声音,因为越逸阳自己说话时,也没有十足的底气,或许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看着垂下头的越逸阳,越则煜有些心疼,慢慢走上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你是大燕公主,更是我越则煜的妹妹,你能胡闹,能大哭,但绝不能看轻自己。”
是啊,在这份感情里,从来只有自己的一厢情愿,全情付出,她为他的冷淡,抗拒,拼命找着各种借口。
越逸阳慢慢抬头,深吸口气,下了决心,声音有些发抖的恳求道:“四哥,让我见见他,可以吗?”
看着逸阳有些发红的眼睛,越则煜有些心疼,大燕独一无二的公主,何时这般低三下四。若说之前逸阳装病拒亲的脆弱自己一眼能看穿,那么眼前虽强撑笑容,但背后苦涩卑微的逸阳,自己又岂能不懂?
“四哥帮你,不过,只有一次!”越则煜盯着越逸阳,郑重道:“这种放弃自我去爱一个人,可以,但只能有一次去尝试。否则,不仅是我不许,到最后,你自己更是会看不起自己。”
扯了扯嘴角,越逸阳哑着嗓子,玩笑道:“四哥,你说我能哭能闹,要是最后闯了祸,怎么办?”
越则煜温柔的冲越逸阳温柔一笑,以令人心安的语气道:“没事,有四哥在呢。”
……
两天后,盛延按照煜王的吩咐,前往湖边码头。这几日煜王忙的连轴转,煜王府的人自然也不得休息,接连好几日盛延都睡不了个囫囵觉。不过和之前在战场上比起来,这压根不算什么。
靠着湖边的一颗歪脖树,盛延张大嘴,打着哈欠,趁着这个空档,能眯一会就算一会。
突然,一道剑气,让盛延瞬间点地飞身,在半空一个后翻,反手抽剑出鞘,将剑锋直指来人。
看着明晃晃的剑刃对着自己,本是一脸坏笑的越则煜愣了愣神,挑眉抱怨道:“不是吧,这么开不起玩笑。”
一看来人是这位姑奶奶,盛延翻了个白眼,收回剑鞘。开玩笑,要不是他躲得快,那位姑奶奶手中的暗器怕是直接要了自己的命。不过,她一向蛮横惯了,说不的,还是自己背了这个黑锅省事。
“你来这干嘛?不是听说最近一段日子,你都出不得宫门吗?”
“我想去哪,谁能拦得住?”越逸阳无不得意,“走,陪我去内城逛逛,好些日子没出来,也不知道内城多了哪些好玩的。”说着越逸阳便抓住盛延的胳膊,拉着他就走。
盛延抽出胳膊,保持距离摇头道:“今个儿不行,王爷还吩咐我做事呢。不去,不去。”
“四哥就是让你在这等我,我既然来了,你就得听我的。”
“等你?”盛延挠挠后脑勺,一脸不解,“可王爷说等的这个人有要紧事嘱托,你,不像啊。莫要为了去玩就诓骗于我,正事要紧。”盛延脸色严肃起来。
“谁骗你了,最近我心情不好,四哥为了让我解闷,特意让你来陪我啊。”
盛延听此,脸色一沉,有些生气道:“你心情不好,我还瞌睡的紧,陪你闹上一日,只怕我半条命都没了。有这时间,倒不如回去躺在床上,补上几觉。”
说着话,盛延摆摆手,转身欲走。身后的越逸阳,咬紧牙关,一躲脚,命令道:“不行,你今日必须陪我玩。”
面对越逸阳突如而来的脾气,盛延早都见怪不怪,没放在心上,大步而去。
看着盛延越走越远,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越逸阳握紧拳头,沉声道:“墨逐。”
一道剑影闪过,冰冷的刀刃已然搭在盛延的脖颈之上,逼停脚步。盛延眼睛都不偏一下,直视前方,叹口气,无奈道:“我最近真的很累,没有心思陪你胡闹。”
“你今日要是不陪我,四哥要的东西,我便不给他。”
微皱眉头,盛延回身打量着越逸阳,怀疑道:“你没骗我?”
“你可以试试?”越逸阳偏着头,得意的回看盛延。
之后的三个时辰,对于越逸阳来说过的那是相当的快乐,而对于盛延来说却是暗无天日,如同炼狱般折磨。
“这个糖人好看,我要了。”
“姑娘,没给钱呢。”
“找他要。”越逸阳指了指一脸苦涩的盛延,爽朗大笑,飞快的跑开。
盛延长叹口气,攥紧了手中的钱袋,一脸小媳妇受委屈的样子,不乐意道:“一钱银子,足够了吧。”
“小哥,这个糖人三钱银子,不二价。”摊主默默的伸出三根手指,乐呵呵的笑着。
“什么,这么个小物件,哪里值三钱?两钱银子,就这么定了。”
盛延这边价钱还未商量好,另一个老头过来拽了拽盛延的衣袖,笑呵呵的伸手道:“小哥,方才那个姑娘拿了我家摊子上的一柄圆扇,说是找你讨钱。小哥,东西不贵,五钱银子。”
“你再说一遍!”
盛延瞪大了眼睛,看着越来越多围在他身边的小贩,感觉手中的钱袋子一点点的变小,变轻,要是来一阵大风,只怕都能吹个没影了。
晌午过后,越逸阳看着桌子上的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东西,好不乐活,而坐在对面的盛延则是垂着头,手中已然紧握着空无一物的钱袋,满含怨念的瞪着越逸阳。
他的命根子啊,全没了。
“今天不错,收获颇丰。”越逸阳满意的点点头。
“您老是高兴了,您知道我在王府一个月的俸银有多少吗?”盛延幽幽的发问。
“多少?”
“一个月二十两银子。”
“哦,四哥看来对你不错,还挺多的。墨逐一个月才十两呢。”
“多?”盛延难以置信,“姑奶奶,您知道您今天大手一挥,我三个月的俸银可全没了,明天的饭钱可都没着落。”
此话正中越逸阳的下怀,一拍桌子,凑近道:“所以说嘛,你不如来宫里做我的贴身侍卫,包吃包住,俸银翻倍,多好。”
盛延撇了撇嘴,没有回话,默默的缩回了脖子。
这时楼下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盛延探头一看,只见正是团苏同一面生的男子争执。
那人死缠烂打道:“你就收下呗,是我乐意送你的。”
团苏红着脸,摇摇头,“不行,做生意有买有卖,你这样,会赔本的。”说着,团苏便欲要走。
那人见此,一着急,拉住了团苏的胳膊,团苏一惊,刷的一下,满脸通红,抽出手来,离的那人好远,有些恼怒道:“你……你怎么这样,我同你又不熟,不好这样的。”
“我叫小六,不是坏人,你放心,我认得你家公子。”小六明显扯着谎,安抚着团苏的情绪。
“认得公子?”
“是啊,林子朝嘛。其实这碗馄饨本就是要送给他的,只是劳烦你帮忙转送一下。”
“可这些首饰和糖糕……?”团苏看着锦盒里的东西,有些不信。
“这些呀,都是地摊上淘来的,不过才一钱银子,就当作麻烦你的跑腿费。”
一旁的小虎听着自家六哥这么胡诌,差点没憋住笑来。地摊淘来的,亏的小六哥说得出口,几十两银子的东西被他说的一点都不值钱,小虎自己都觉得亏。而且平日里横行霸道,不怕天不怕地的六哥,何时这么扭捏过。哎,果然和说书先生讲的一样,英雄难过美人关。
团苏皱着眉头,一番思索。她出府本就是想给公子买些好吃的,这些日子公子太忙,都没有好生吃饭,瘦了不少。这馄饨之前也是公子带自己去吃的,想来公子应当喜欢。可谁知在馄饨铺,竟碰上这个人,老是缠着自己,热情至极。她面子薄,不敢拒绝别人,一路躲闪,没想到还是被他找见了。
“我家公子吩咐过,不能随意受人恩惠。我拿银子买你的馄饨不就行了吗?”
“不行,你的钱我小六绝不会收。”
“为啥?做生意不就是要赚钱吗?”团苏不懂。
“因为……”小六目光灼灼的盯着团苏,深吸口气,大声道:“因为我喜欢你,想讨你回家做媳妇!”
小六说这句话时,丝毫不见平日里油嘴滑舌的样子,半分玩笑的意味也没有。
可这话一出,却引的周围一阵哄笑,团苏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小脸滚烫,皱着眉头,眼睛里转着泪花,有些委屈,也有些气恼道:“你……你莫要胡说!”
扔下这句话后,团苏低着头,捂着脸,一扭身,穿过哈哈大笑的众人,飞快的跑开。小六傻傻的拎着食盒,一脸困惑。方才团苏的伤心难受他自然看在眼中,心也连同被揪的生疼。
之前有银子的时候,小六同那些风尘地里的女人也调笑过,花言巧语他是会的。可团苏在他心中,是不一样的,是他喜欢的人,是他小六认定的媳妇,对于一个喜欢的人,最重要的就是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就算团苏现在不喜欢自己,可只要他诚心以待,总有一天团苏会同意的。
楼上的盛延看到这一幕,捏紧了拳头,一拳砸在桌上,当即起身便要离开。
“你要现在走了,我可不会把东西给四哥,到时你可就前功尽弃了。”越逸阳挺直身子,看着桌上的东西,也不抬头,冲着怒气满满的盛延,威胁道。
“从小你骗人的时候,眼睛都会不由自主的向右下看。”
“你既然知道,那又何苦陪我今日走这一遭?”
越逸阳突然转头,目光直直射向盛延,眼中多了几分期许,会不会他是为了自己开心?会不会是惦念着自己?
可盛延只是抿着嘴,沉默以对。
深吸口气,越逸阳盯着盛延,直接开口道:“我喜欢你,你可喜欢我?”
“砰——”
此话如同一声炸雷,炸响在盛延耳边,又如同一柄利刃,戳中了他的要害。盛延瞪大了眼睛,咬紧了牙关,全身绷直,一动不动。
我喜欢你,你可喜欢我?
对于越逸阳,这是仅有一次的开口。她知道盛延今日陪她,不过是应付差事,但她还是乐此不疲。她知道盛延俸银微薄,嗜钱,嗜吃如命,可她就喜欢欺负他,看他闷声生气的样子。她骗自己,只要她开心,盛延也就会开心。可当看到那个叫团苏的丫头时,越逸阳撑不住了,她为自己和盛延编织的假象,被那个小丫头轻轻一碰,就碎的一干二净。这一问的结果,或许自己根本承受不了,但不试试,又怎会知道?
对于盛延来说,这是仅有一次的回答。他知道越逸阳是在骗自己,但他也知道,最近她心情不怎么好,既然如此,就陪陪她,也行。可他没想到,会碰见团苏还有那个令人嫉妒,又令人生厌的小六,他怎么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纠缠团苏,这可会吓坏那个小丫头,同时他又怎么能如此直接的说明自己的心意?这一点,他做不到。越逸阳的这一问,结果不是早都埋藏在他的心中了吗,可说出来,又真的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