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韩珞成忙完诸事,在府衙中修书一封,交给了燕皓:“这封奏折,你让人快马加鞭送到京中给许大学士。青南世子越晚上位,我们才越能把权力握在手中,赈灾诸事才能顺利进行。一定要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了。”
燕皓接了过来,正要开口问话时,却听得忽有叩门声传来:“四公子,在吗?”
听出来是许梦菁的声音,韩珞成连忙亲自去开门,笑着把他迎了进来:“许公子,今日辛苦了!”一边迎他进屋,便一边朝燕皓传了一个眼神。燕皓会意,立刻便出去了。
“哪里的话,今天我刚离开,就看见王府的人找上了公子。”许梦菁和韩珞成一同落座,又问道:“他们没有为难公子吧?”
韩珞成笑道:“青南世子巴不得我立刻跟陛下上书,尽快让他承袭爵位,况且此事又与我无关,他哪里敢为难我呢!对了,许公子趁夜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许梦菁的脸色突然凝重了起来:“今日发粮诸事都还算顺利,只有一件——传染瘟疫的人更多了,病死的人也逐渐增多。但问题就在于,药物都在小公子那里,就算能调得过来也不够两郡使用。大夫也少,实在无法照看那么多病人。想来问问公子,死者如何安排,大夫和药物又如何解决?”
韩珞成登时觉得一个千斤的担子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不由得呼了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才说:“大夫的事,我让一个人到寒川去,替我请白家的人伸出援手。药物这件事,也只能求助朝廷了。所幸今天粮食到位了,下午修补了两处小的缺口。明天让大家加把劲,分早晚两班日夜赶工,那处主要决堤的地方在两日之内,大概也是能补好的。若不是工部侍郎也在,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许梦菁有些惊讶:“公子殿下还认识白家的大夫?”
韩珞成讪讪地笑了笑说:“我哪里认识啊!是我的一位朋友,和白家四少是朋友,我想白家受朝廷褒奖多年,也是会伸出援手的。但朝廷这回没想到两郡的大夫也不够用,便没有找白家出手。现在国家有难,大夫的事情,就不必麻烦朝廷了。至于死者,都让人专门抬到一个地方,火葬了吧。瘟疫如此肆虐,再如过去一般土葬,怕是还要牵连更多人。”
许梦菁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最好还能准备一些瓦罐,暂时充作骨灰坛,死者家人愿意火葬,则当日可以领走亲人的骨灰,来日再行安葬。这样做,大概就没有人反对了吧。”
半天听不见韩珞成的回复,许梦菁诧异地猛然抬起了头,却发现韩珞成正看着自己:“公子,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韩珞成笑意满盈地说:“看来‘坤京四少’,竟没有一个人如他们所说的那般浑浑噩噩、不思进取。我起先以为,许公子不愿意涉足朝堂之事,是因为阅历太少,能力不足。但现在看来,许公子将来的实干之才,定然不输于令尊啊。”
许梦菁有些不好意思:“四公子谬赞了,家父守拙,虽有才干,却不显于世,梦菁怎能相较。”
韩珞成看着他这模样,又想起上次相见,许梦菁的种种言谈,不禁想到了一句俗语——扮猪吃老虎。想当初他刚回归坤京时,也是一副唯唯诺诺、毫无主见的模样,就是为了麻痹韩珝偲和韩珮翎,让他们把恶毒的目光都从自己身上稍稍移去些。果然直到后来他促成和亲之前,韩珮翎都没有找过他的麻烦。就论这一点,许梦菁倒是很有资格做他的门客。
“不过梦菁此来,”许梦菁犹豫了片刻,才表明了心意:“其实也并非是单纯为了磨练自己。而是为了……追随四公子。”他抬眼看着韩珞成的眼睛,极认真地说:“初见四公子之前,梦菁就已经从祖父那里听说了公子的许多轶事,颇为景仰。而见到公子,与公子有所交流之后,便已生出了追随于公子左右的想法。后来又从祖父那里听得公子为许家着想,心里才真正笃定了这个想法。”
“梦菁与公子说这些,是想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愣愣的韩珞成,咽了口唾沫才往下说:“梦菁知道,一个谋士,一生只能追随一位明主,帮扶一方势力。在下虽然出生于许家这般名门望族,许家也并非如文家那般谋士辈出。但梦菁愿为公子出谋划策,估算局势,万死不辞!”
韩珞成被他这么一说,登时愣住了:他没想到许梦菁会这般直白地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倒叫他把一番暗戳戳拉拢人心的话都落回了肚子里,怔怔地问:“你藏了那么久,为什么选择了我,而不是我的那两位皇兄呢?”
犹记得他也曾问过叶桓微这个问题,那时他在马车上,正要启程回京。而叶桓微就在车外,与他一道窗帘之隔,作最后的道别。
叶桓微听了这个问题,微微一怔,却很快就笑着作答了:
“因为我与公子,是这世间最气味相投的人啊。”
也是因为这个回答,他才毫不犹豫地把那半块极宝贵的珏给了叶桓微——这个回答并不具体,甚至有泛泛而谈的嫌疑。但是却迅速地击中了他的内心,叫他永远铭记着,从未忘怀。
而许梦菁与叶桓微却不同,叶桓微喜欢一语诛心,许梦菁却喜欢娓娓道来。
“世人皆道,许家是清流人家,世代读书,最知礼数。”许梦菁微微低下了头,没有再正视着韩珞成的目光,连声音也低了许多:“公子也清楚我祖父,是掌管文书修编诸事的大学士,家父则是刑部的郎中,主管的是律法修编。陛下觉得许家在众名门望族之中没有威胁,不是因为许家人丁单薄,而是因为许家的官,从来不掌实权。”
“公子可能会疑惑,修订律法,掌管经史,怎么会不是实权呢?”许梦菁突然抬眼,微笑着,看着韩珞成说:“我这里说的实权,是指能够给国家和民生带来实际好处的权力。比如公孙丞相,他的权力范围极广,也是最能直接为百姓做出贡献的高官。只要他那一头风气严正,底下的官员便不敢怠慢。比如说一县之官,权力虽然有限,但只要管束好下属,严格遵守吏法,每日兢兢业业,不至于中饱私囊,就能惠及一方百姓。”
“律法和经史是很重要,它们是一个国家的文化象征,能代表一个国度的文明程度。但是公子,相信经历过这次律例修改和侵占民田一案你也看到了,很多时候一些问题并不出在决策机构身上,而是出在执行机关身上。”许梦菁地表情突然变得极度严肃认真:“换而言之,律法经史当然很重要,但只有让律法真正落实,才能发挥它存在的真正意义。”
“我想去成为那个执行的人,不管在哪一朝,我都希望通过自己的手去改变一些东西。我想去实践,而不仅仅是停留在纸上。”许梦菁的眼睛在烛光中显得格外明亮:“但是如果我只是一个执行的人,在决策机关出现问题的时候,我就无法改变什么了。而我相信,像公子这样把自己心中那份最真实的赤子之心付诸于行动的人,如果当上了君王,是不会让决策机关出大问题的。”
“所以,我想选公子。”许梦菁渐渐平复了自己的语气:“公子在修改律例一事之前,从来都没有发表过为民为国的言论。而一遇到这件事,你却义无反顾地行动了。我想,公子与我,大概是同一种想法吧。”
这倒是说到了韩珞成的心坎上了,他不禁点头附和道:“没错,纸上谈兵并不能挽救危局,只有真抓实干,才能有机会改变。”但片刻间他又叹了口气,对许梦菁苦笑着说:“但是梦菁,我想告诉你,其实就算你成为了一名执行者,也掌握着决策的权力,很多时候在面对一些事情时,也是身不由己的。”
许梦菁毕竟才十七岁,一腔热血全来源于古书上古人的风范。而韩珞成却游历过数年,还亲身经历了许多无奈。再面对这样的言论时,虽不能说是嗤之以鼻,却也不似少年时那般热血沸腾了:“你不过还是个少年,尚未及冠。许家虽然三代单传,你也必须有所作为,以保全许家的地位名声。但我还是想劝你一句,像你这样的人,完全可以不必在华天的官场里摸爬滚打。经商或是做些别的,也许还能更自由些,还能同时掌握权力。”
许梦菁有些诧异,又隐隐生出几分担忧:莫不是韩珞成不愿与许家站边,是祖父猜错了韩珞成那句话的用意?于是忙道:“公子,梦菁并不是为了权力,只是想……”
“我知道,我知道。”韩珞成很温柔地打断了他的话,微笑着说:“你有这样的想法很好,但是这世间并不如你所见的那般简单,很多事情也不是有心便能解决的。”(未完待续)